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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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在十二月十六日早上上船的。九點多,船正開出了神戶港,在風和日麗的瀨戶內海滑一般地駛過,傍晚抵門司,接著在下午五點開出門司港。就在這一段風平浪靜、翠松白砂、風光如畫的瀨戶內海上的六七個小時航程中,陸志驤覺察到有一雙眼光經常地在盯住他。三十幾歲模樣,頭上一頂麥稈帽,和服,手上一根拐杖,木屐,渾身上下一付生意人打扮。鼻下蓄著一小撮鬍子,近視眼鏡,個子倒相當高大,有一百七十幾公分吧,與陸志驤的身材不相上下。可異的是那雙眼光,似乎炯炯有神,且含著一種陰險味兒。每當與陸志驤的眼光相遇時,他就會岔開視線。而當陸志驤裝得若無其事地在甲板上流覽風光,呼吸新鮮空氣時,必可感受到那雙獵犬般的眼光跟住他不放。 陸志驤很想告訴李金池與蔡嘉雄兩人,可是他們被禁止交談,必需裝著互不相識,他只好忍住。十六日晚上,船從門司,而長崎,以後就沿琉球群島南下。十七日、十八日,都平安無事,並且也證實了那個頭戴麥稈帽的人確實是經常地在盯住他。 這一晚,天一亮船就可以進基隆港,完成兩天三夜的航程,能否安抵,專看這個晚上了。傍晚時,陸志驤得了一個機會,在廁所邊與李金池交換了匆促的幾句話。 「有個像是特高的,頭戴麥稈帽,住二等艙,好像在監視我。」陸志驤說。 「我也注意到了。還有一個,是戴打鳥帽的,盯著我和蔡。必定是特高無疑。我也一直想要告訴你。」 「很糟糕,恐怕逃不了。」 「也不一定要抓的吧。只有等著瞧了。」 「小心!」陸用力地壓低嗓子。 「小心!」李也以同樣的語氣回了一句。 他們不得不打斷交談。陸志驤倒沒想到李金池和蔡嘉雄竟然也受著監視。據他所知,李和蔡跟他不同,他這一兩年來是經常受著日警當局注視的「要注意人物」,也不只一次地被傳喚,結果都因為罪證不足,沒把他怎樣。而李和蔡則是今年春才加進他們那個秘密抗日組織的,一直未受日警當局注意。他自己被監視,一點兒也不算意外,可是李金池和蔡嘉雄兩人居然也有了「保鏢」這就有點蹊蹺了。但是,怎麼會這樣,此刻也無從查明了。猜測中最可能的原因是日警已知道了他們三個人的行動與目的。倘若這猜測不錯,那麼那兩個特高就不會光是為了監視而搭上這艘「內台航路」的富士丸了。他們會行動嗎?二比三,就人數上來說,他們是不利的,不過他們當然不必在船上動手,在這東海的萬頃波濤上,無虞獵物逃遁。等船靠岸後,或者陸志驤等三個人登岸後,可以手到擒來,萬無一失。說不定他們早已和基隆港的憲兵隊或警署聯絡好了。 是哪個戴打鳥帽的呢?陸志驤確實記得乘客之中有幾個是戴打鳥帽的。那種帽子太平常了。在黑漆一團裡,陸志驤希望能想起幾個戴打鳥帽的人物,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禁不住想到往後的日子──如果還有那種日子的話──必定是充滿苦難充滿危險的。回到故鄉,盡可能地組織民眾,給日方打擊,任何一類的打擊都可以,只要能使日軍早日戰敗,促使故土重光。能使這樣的日子早一天來到,那也就是為同胞為祖國貢獻了一份力量。他深信日本必敗,那是歷史的必然,強權、霸道,終究逃不過時間的考驗。而這,也正是他此番冒萬死回返故鄉的任務。 故鄉,故鄉,美麗的故鄉…… 那是個寧謐的小小鎮市,僅兩條的古老磚房街路,一端是一所已有上百年歷史的古廟,另一端則是一泓古潭,一條清澈的小溪。出到鎮郊一步,便是一片青蔥田園。遠遠地可以望見聳峙在東天的中央山脈,層層峰巒,蒼翠欲滴。在那大自然的懷抱裡,他們陸家人已棲息繁衍了七代人將近二百年。每一寸田園,每一塊泥土,都滲有先人們的汗水與淚滴,這樣的大好河山,受異族統治也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不是短暫的歲月,天地有靈,必知曉在外族統治下,人們的日子是格外艱辛難過的。 不錯,結束這段異族騎在頭上的日子,趕走那些異族丑類,還我河山,已經是時候了! 唯一的遺憾是不知能不能在故鄉的泥土上印上腳印,縱然印上了,說不定馬上就身系囹圄,那就什麼也不必談不必想了……不,陸志驤打斷了這念頭告訴自己:不會的,一定有辦法逃過這一場劫難。他不相信自己會走上絕路,不為什麼,只因故鄉需要他,祖國需要他,同胞也需要他。 星光仍舊那麼晶瑩燦爛,只是拂面而過的海風,很有一點涼意了。 「回去吧。」 陸志驤低語了一聲。他離開船舷欄杆,轉過了身子。船橋黑黝黝地屹立在眼前,沒有一絲燈光,靜得可怕。也許人們有一份安心,落入夢鄉了。這一覺醒來,已到基隆,再也不必擔心葬身東海,因此人們可以放心享受這因過度的憂慮及旅途的勞頓而造成的疲憊當中的安眠。 他打開艙門,進入甬道。左右是頭等艙。下了一截樓梯就是二等艙。這兒倒比頭等艙還亮些,甬道上也有小電泡,剛從黑漆一團裡進到這兒,令人有眩目的感覺。其實這種嚴格的燈光管制,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陸志驤早已知道盟軍有最新式的偵察儀器,不必靠光線也能探知敵方所在。 當陸志驤正要跨下往三等艙的樓梯時,突然覺得好像腦門給一種鈍重的什麼東西毆擊了一下,一時天旋地轉,幾乎同時從四方八面猛然傳來一聲巨響。 「轟!」 陸志驤反射般地抓住了扶手穩了身子。不是腦門給什麼擊中,也沒有天旋地轉。思想迅速地掠過了這些,次一瞬間,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嘩啦嘩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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