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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時間就這樣地拖下去,幾天也難得有預審推事來提人問話。這期間,大哥差不多每個禮拜天都來,也曾帶大嫂與玉燕各來過一次。維棟希望松崎文子也會來,但一直落空。後來他就想到,文子雖然信誓旦旦,畢竟也是個女孩子,常有人說,女人心是變幻莫測的,或許她也變卦了。這倒好,大家一刀兩斷,以後也就不必再經常掛在心頭上了。可是儘管這麼想,每逢面會日來到,他總禁不住同樣的希冀憑空而起,然後以同樣的失望結束這麼一天。

  好不容易地,預審總算終結了,不起訴處分的有七個人,被起訴而交付公判者二十九人。這第一審公判是在八月四日。這一天,據說是新竹地方法院成立以來最熱鬧的一天。維梁被提出來,一腳踏進法庭,幾乎怵住了。因為旁聽席上擠滿著人,黑壓壓一片,沒有一點空隙。那無數雙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法警拼命地維持秩序,才能使大家安靜下來。

  林停鹿律師辯論得精采,屢屢引起旁聽者的叫好與鼓掌,害得法官不得不一再地鳴槌示警,最後還宣佈不准喧嘩,否則要清庭,這才維持了秩序。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總共開庭五次,九月二十五日宣判。結果判無罪的有十一個,有罪的是十八個,其中判罰金的六人,懲役十二人;這十二人中十一個是四個月,只有維梁一個人被判了六個月,罪名則一律是「騷擾罪」。這些判了四個月的除了志遠與阿生頭兩人抵死也不肯認錯之外,都得到緩刑處分,也放回去了。志遠則因為是未成年人,經林律師的請求,得到特別的「恩典」,改判緩刑。

  林律師與簡醫師都主張維梁與阿生頭兩人應當上訴,說不定還有平反的機會,可是維梁覺得六個月的刑期,比想像中輕多了,而且剩下的不過一百多天而已。反正上訴了,拖個一年半載是常事,既然坐滿六個月的牢已無可避免,又何必勞動這兩位再來為他奔忙呢?更何況簡、林他們都是大忙人,臺灣議會請願運動還在熱烈地進行著,那才是更重要的事。為了這麼渺小卑微的一個他,分散了從事那麼重要那麼偉大的事業的人的時間,實在太不應該了,因此他堅決表示不上訴。簡、林兩位拗不過他,只有連連稱讚他。阿生頭一心要與維梁同進退,當然也同意不上訴。這年輕人為了他的刑期不能與維梁同樣判六個月,還表示了不滿。

  九月末,他們兩人被移送到臺北監獄執行。

  這是一所規模宏大的監獄,裡頭設備總算比過去維梁所待過的留置場好些。牢房細而長,兩側是靠牆的雙層鋪位,一共八個,中間是寬約一公尺的甬道。鋪位上有稻草,外加一床薄被,有一股沖人的異味,但他們鄉下的老家其實也比這好不了多少,加上兩個人同房,也就不以為日子會多麼難挨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們經常可以聊天,別的囚犯也還算和善,因此並不寂寞。維梁還要大哥寄來幾本書,不但自己經常看,也鼓勵阿生頭看,為他解說看不懂的地方。此外還有一項非常有趣的消遣,就是與對面囚房裡的人交談。門板上開著一個小洞,隔著約兩公尺寬的通廊,與對面囚房相對,對面也有同樣的門板與小窗口。他們是不准用嘴交談的,於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發明了用手指頭在小視窗上寫字,一樣可以溝通彼此的意思。用這方法,可以和對面、斜對面囚房內的人交談,而對面或斜對面內的囚犯與左右隔鄰內的囚房人交談,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什麼消息,居然可以用這方法從頭一間囚房傳佈到最後一間。維梁靠這方法,竟然結識了幾位朋友。

  當維梁漸漸淡忘了那個日本女孩的當兒,松崎文子忽然前來面會了。那是到臺北監獄快滿一個月,同房的阿生頭釋放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後。

  維梁一進面會室,馬上驚住了,因為那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人。為什麼還來呢?他以為文子早已從相親,而交往,而訂婚,說不定已經結婚了。

  「梁……你,受苦了……」文子的淚水已溢出來。

  維梁緩緩地落座。他未加思索就決定了要以冷漠來待她。

  「你瘦了好多啊。一定很不好過吧。」

  「不會。」維梁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送了一些吃的東西來,真不知合不合口味。」

  「其實不必的。」

  「咦,梁……」她終於有所感覺了。

  「你怎麼這樣呢?」

  「我沒怎樣啊。」

  「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怪我這麼久都沒有來看你。其實,公判以前我就要到新竹來看你的。可是我父母嚴厲地警告我,不讓我外出。那天我去了新店仔,回來太晚了,我被問得沒辦法,只好老實說了,結果挨了一頓好罵。這次,你的事報紙上天天都有消息,我爸爸猜到我會去看你,所以不許我出門一步。」說著說著,就嗚咽不成聲了。

  她停了片刻,好不容易地才止住哭,這才又說下去。

  「梁,這次的事,我真是好擔心,常常一想起來,就整個晚上睡不著。不過一方面也很高興,因為你終於幹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我沒看走眼,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維梁心裡頭的一塊冰,漸漸融化了。

  「那天,我爸爸問急了,我終於不顧一切,說我愛你,一心想嫁給你。如果一定不行,我寧願不嫁,永遠不嫁。我爸爸氣得要打我,被我媽媽救開了。這是真的。梁,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撒謊。你能相信我嗎?」

  維梁低垂著頭,使勁地忍著。他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文子畢竟是深情的,而且是真情的,對他一片癡心的。然而,這又如何呢?反正得不到好結果啊。不僅得不到好結果,抑且只有彼此痛苦而已。

  「你不相信嗎?不,你不會的。梁,你怎麼不回答一聲呢?」

  「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吃力地說。

  「有愛才有猜疑,不是這麼說嗎?如果你懷疑,那也表示你還是愛我的。梁,我不在乎你懷疑我,因為我一定可以慢慢地使你解開這種懷疑的。」

  「可是文子,你還是不要來了吧。我們不要再見面比較好,為了你的父母,也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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