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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接著,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陸維梁!陸維梁在不在?」殺氣騰騰的,而且還是「國語」哩。

  維棟在這一瞬間清醒了。立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腦際。弟弟昨天幹了那麼嚴重的事,他一直覺得員警不會輕易地就放過他的,昨晚上床後與妻談起,互相欷歔了一番,還為此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他們終於來了。在一瞬間想了這些,他就彈簧般地跳起來,奔向廳堂。

  「各位……」維棟認出了分室裡的兩個巡查,還有一個是私服的刑事,是從未看到過的人。

  「是陸先生啊。」一個分室巡查點點頭說:「打擾你了,我們是來找你弟弟陸維梁的。」

  「是什麼事?」維棟的胸腔裡砰然跳起來。

  「我們要他到分室走一遭,有事要問問。他在嗎?」

  「這……」維棟裝著想的樣子,片刻才說:「我弟弟常常在外面過夜,不知有沒有回來。」

  「有的,我在這裡。」竟是弟弟平靜的嗓音。

  一陣木屐聲之後,人也出現了。維棟在心裡乾著急,罵弟弟傻,為什麼不趁這個時候從後門開溜。

  「你們找我是不是?」

  「是的。你跟我們一起到分室回話。」

  「好的。我剛起來,抹一把臉,換了衣服就來。」

  「你不會……」

  「放心。我是個男子。」

  維梁進去了。維棟請三個來人坐下。沒有人開口,空氣凝結住了。維棟覺得受不了,便道一聲乏退入內房。弟弟已漱洗更衣畢,正要出去。維棟進來後,玉燕也匆匆捧一碗飯來到。維梁神色自若,不過面孔微微鐵青著。他說不吃,不過維棟與玉燕交互勸他吃。母親也適時來到。母親一開口,維梁就接過飯,三口兩口地就把偌大一碗飯吃下去了。玉燕看著維梁,雙淚靜靜地流下,母親也顫巍巍的,下巴搖得比平時更厲害,好像不知怎麼說才好的樣子,這時,月麗也趕到了,好像是匆忙間才梳好了頭的。

  「不必為我擔心。阿母,還有大哥、大嫂、玉燕,我不會有事的。請一定不要擔心。我去了。」

  維梁跨著大步出去。沒料到一來到廳堂,一條粗繩子就以迅速熟練的手法把他的上身給綁住了。

  「呀!這是幹什麼?」維梁掙扎著,可是沒用。

  「渡邊先生。」維棟哀懇地說:「我弟弟不會跑的,請不要這樣。拜託拜託。」

  「這是規定,對不起。」渡邊冷冷地,不過舉止卻是禮貌的。

  維梁就這樣被抓去了。維棟送了一程,維梁一定要他回來看著母親,這才止步。回到家,廳堂裡只剩下母親一個人怔怔地坐在竹椅上。有抑壓的飲泣聲從裡頭傳出,而且分明是兩個人。那是玉燕與妻吧。

  「棟古……梁頭他,他去了嗎?他幹了什麼?我們陸家人,幾時出過被繩子綁著帶走的?沒有啊。告訴我,梁頭他幹了什麼!」母親勉強地說。

  維棟把昨天的事簡略地告訴了母親,母親總算平靜了些,放心了些,但同時憂慮也來了。

  「棟古,你可要去看看啊。」

  「我會的。我上班以前就去看。」

  「還有……請他們待梁頭好些……可以這樣拜託他們吧?」

  「可以的。我認識分室主任,我會好好地請他關照一下。」

  「有效嗎?可靠嗎?」

  「大概沒問題的。」

  母親反復了不少次這樣的話。維棟方寸已亂,但這事一定非辦妥不可,所以他飯也幾乎沒吃,吩咐妻帶小孩上學之後就急忙出去了。

  在官舍裡,他見到熊野分室主任。熊野客客氣氣地,滿口答應了他的請求。可是當維棟表示希望能允許他到留置場見弟弟一面時,被拒絕了。熊野表示這是重要人犯,照規定不能會客,而且須很快地就解送郡役所員警課。維棟沒辦法,只好辭出來。

  中午,月麗照例送便當來,可是維棟只讓她與兩個女兒吃,自己趕回家去看看母親,稟告見分室主任的經過,還說回家前再去找一次熊野。

  第二次他去分室,雖也見到熊野,還是不被允許見弟弟一面。這時,分室裡充滿制服與便衣的人員,大家匆匆忙忙的,而且有一種濃濃的殺氣。維棟已聽到傳聞了,是說員警在大舉抓人,已有幾十個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的農民被抓進來了。

  第二天,維棟又一早上分室,可是被擋駕了,連大門都不得而入。到分室主任宿舍,熊野也不在,說是已上班去了。第三天第四天情形也完全一樣。傳聞越來越多,抓人雖停止,但人們都在說五六十個人已把分室的留置場擠得滿滿地,而且常有痛苦哀號之聲傳出來。也有人說,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被打得半死了。

  維棟走頭無路了,不得已只好去找堂兄維揚。他以為維揚既然是一莊之長,說不定可以打聽出一些什麼,可是維揚的神態完全是幸災樂禍的,只說他自己完全無能為力,親族之中出了幾個犯人,他的莊長寶座都搖搖欲倒,遑論其他。維棟感覺到,維揚是寧願當局採取這種鐵血手段,以割除他的心腹之患的。

  第五天,維棟再去找熊野,熊野說,涉嫌重的人犯已經一早就解送郡去了,其餘已經釋放,他的任務已畢。熊野的話沒有錯,阿四叔回家了,但已奄奄一息,必須被人抬著才能回去,而維浪與志遠兩人則未返。傳聞裡,阿四叔被打昏了幾次,沒有死掉是一項奇跡。可是老人一時不能講話,人們也不忍心多問。而確實的一樁是赤牛埔埔腳仔的李阿保回到家那天晚上就死了!留下來的是病弱的老妻與十二歲為首的幾個小孩。還好幾個大了的女兒回來看顧這殘破了的家。人們都痛恨地傳聞,那老實的老好人李阿保,是活活地被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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