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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或許,維棟內心裡有一種潛存的競爭意識。他曾是他們九座寮第一個上公學校的,在整個靈潭陂莊,也是第一個升入國語學校的人物,然後他穿戴了舊制文官服,佩著文官劍,在鄉中父老面前出現。直到那時為止,他都是陸家──應當是整個靈潭陂莊的──頂尖人物。萬萬沒料到,從小他所不放在眼裡的維揚堂兄,居然會以一個「漢文沒有多少撇,國語半桶水」的角色,由保正,而區長,官運亨通,一帆風順,大有把維棟壓倒之概。不,他當上了莊長,已經可以結結實實地向維棟顯示一種驕矜之態了,如今更得了紳章,在什麼儀式典禮之類的場合,把那銀光璀燦的徽章掛在胸前,更可以睥睨左右目空一切。在這種情形之下,維棟又怎能不感到爭取這次御前講話的榮譽,萬萬不能失敗呢?

  晚上,維棟回了老家,晚飯後心境平靜下來,覺得那種競爭意識,實在是無聊的。以一個陸家人的身分來說,也應該感到光榮才是。所以就來到維揚家,打算向堂兄賀喜。

  陸家的祖堂是整個莊內出名的漂亮公廳,屋脊兩端翹起,屋簷也往上翹,到處綴著琉璃飾物,有動物的,也有人物的,花鳥類彩紋與圖案,更把簷下桁桷裝飾得金碧輝煌。正中一隻巨匾上燙金的鬥大「文魁」兩字,更發著燦爛的黃金色光芒。在夜間裡雄偉的氣象雖然看不見,但那燙金的大字與琉璃飾物,反映著從兩邊廂房的視窗漏射出來的光線,更顯得莊嚴肅穆。

  維揚家即在右廂房。跨過門檻,喊了一聲,維揚很快地就出來了。只穿內衣褲,使他看來更多肉,也更矮胖。

  「是你啊,真是稀客。」維揚一面說著,一面把天燈的火芯撚亮些。「我剛洗好了澡的,坐啊。」

  「忙到這個時候嗎?」

  「也沒什麼。對啦,不是說明天在郡役所裡,要選御前講話的人選嗎?」

  「是的。」

  「怎樣?有把握嗎?」

  口吻與表情是親切的,可是維棟明明聽出堂兄內心的話,是:「人家別的學校都是由日本人教師教的,你老弟恐怕不行吧。」

  「恐怕不行吧。」維棟照內心所聽到的話說出來。

  「怎麼會。我聽安枝校長提起過,你是認真地在幹。他對你的表現,很表讚揚。當然囉,我們陸家人做事,一定錯不了的,嘿嘿嘿……」

  又是言不由衷的話。維揚說話總是這樣的,內心所想與表露出來的,常常相去十萬八千里。「反正這是微不足道的事。選上了,是不壞,落選了,也沒什麼。揚哥,我今天晚上是來報喜的,不知你聽到了消息沒有?」

  「呃,是什麼?」微張的厚唇往下松垂著。

  「是紳章的事。」

  「紳章?紳章怎麼樣?」

  「要給你了。恭喜你,維揚哥。」

  「給我?」似乎是一萬個不相信的樣子。「你聽誰說的?可靠嗎?真地要給我了?快告訴我是誰說的。」

  「安枝校長告訴我的。」

  「奇怪。他怎麼沒有告訴我?他怎麼說?」

  「就是說,紳章要給你了。」

  「他親口說的嗎?還有誰聽到嗎?」

  「沒有啦。他向我一個人說的,當然是親口。」

  「那麼是錯不了啦……」維揚在極力地壓抑著,這可從他那幾乎坐不穩,眼睛發亮,嘴唇微顫的樣子看出來。

  「是錯不了。」

  「哎哎。」一陣激烈的興奮似乎過去了,維揚恢復了平靜說:「他們早該給我才是。一個莊長,沒有紳章,太不象話,也太不夠氣派了,對不對?」

  「嗯……」

  「這樣的事,實在不應該交給學校長與分室主任來做的。」

  維揚臉上出現了那種慣有的一絲絲不屑之色。其實呢?維棟也很明白,維揚這個莊長大人,出到校長面前,還不是卑躬屈膝,只差沒有雙膝落地而已。因為不僅紳章的申報,校長與分室主任大權在握,連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他們暗中監視。只要兩人之中有一個搖了一下頭,維揚就可能被趕下莊長寶座。

  維揚臉上的不屑之色並沒有維持多久,好像是看出了維棟對他的話不表同感,也就收斂了那種神色說:「這話好像不說也罷,嗯?不過維棟,你可不能把這個意思向你的校長說啊。」

  「當然不會。」

  「他們既然要給我,那就領下來算了。我想還得看個日子,請請親戚朋友才行。真煩人。你幫我出出主意好嗎?好比要請誰啦,準備幾桌啦。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哎哎,就三十桌吧,你看夠不夠?」維揚面孔又一變,幾乎眉飛色舞起來了。

  「三十桌嗎?」那要花多少錢呢?維棟內心暗暗吃驚,但也只好若無其事地說:「差不多吧。」

  以後就是維揚扮獨腳戲了。顯然他早已想好了許多細節,連主要的菜,請什麼人來司廚都說出來。

  維棟回到家時,十點已敲過了好一會。弟弟維梁正好從裡頭踱出來。他看到哥哥就親切地招呼了一聲。

  「幾時回來的?」維棟問。

  「有一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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