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到了廟前,林總理幾乎要拖一般地握起他的手拉過去,給他一束香,也給阿侖他們各人幾灶。林良仔陪著他們拜,然後收去香插進神壇上的香爐。

  爆竹又響了一陣子。

  「犒軍」開始了。這是鄉人們自從客家義民平定林爽文之亂以來就有的傳統行事。那不是普通的宴會,只是給義民們吃一頓,由大家來款待的。大塊大塊的雞肉鴨肉捧到一行人面前了,任由他們吃。只有六七個,可是沒有人詫怪人數太少,大家都當他們正是往昔威震全台的義民再世,只差沒有焚香膜拜而已──不,事實上圍觀的人們當中仍有不少人在合掌,在禱告。

  然後,仁勇他們由信海老人帶著離開了廟前。

  在人群之中,有一個不住地擦淚的女孩。她原來是站在街尾的雜遝中的,沒有一個人看來有她那麼熱切與焦灼。在遠遠地能認出義士們面目的時候,那女孩就開始流淚,也同時開始退縮了。她偷偷地打從人們的肩後窺視一行人走過去,她也和許多人一樣,跟在義士們後頭走向街頭。但是,走了半條街她就沒有前進了。很快地,她一個人給留在街心。那瘦楞楞的身材,那滿臉的悽惶與痛苦,那孤獨無依的身影,在滿地瓦礫的荒涼中,久久地久久地就那樣站著。然後,她轉過身子,仍朝街尾走去。那是秋菊。哎呀……可憐的秋菊,快回家吧,回到唯一懂得你心情的,唯一能給你安慰的母親身邊去吧。可是你的家在街頭過去的地方啊,怎麼走向相反的方向呢?那兒只有禿了的田園和禿了的乳姑山,再就是乾涸的只剩潭心邊有一泓濁水的靈潭呵……

  阿侖無心吃東西,但又未便離開,只有忍耐著性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他一面走一面左看右看,他希望從那無數的面孔中發現一張自己最熱切地想看到的臉。可是他沒有能看到。

  好不容易才走出街頭,群眾便在那兒停住了。阿侖的心也激烈地跳起來。就到了,咯,就是那排竹叢,那下面的矮陋房子裡有他夢寐所求的人兒。她會在屋前簷下等著我嗎?也許她不好意思吧。不!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整條街路的人都那樣歡迎我們回轉來,鄉下趕來參加熱鬧的不知有多少,那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可能阿熊會……不會吧。

  他曾抱摟過她,纖纖的腰肢,纖纖的肩胛,輕軟的肌肉,一股幽幽的體香,說話時的氣息的香味,柔發觸在面頰的奇異觸感,這一切都還那麼清晰地留在他的全身每一塊皮膚上。咯,我沒騙你吧,回轉來了,我沒受一點傷,一點也沒有,是妳替我求的護符保佑了我的,謝謝妳呵……他在準備著要傾訴的話。不要吧,什麼也不用說,就像出去時那樣,把妳緊緊抱住,抱那麼一會兒就好,妳會知道我的全部心意的,不是嗎?啊!沒有,屋前竟沒有人!

  「勇叔,我過去一下。」

  「呃?好哇,不過要快趕上來,還要祭祖拜神的。」

  「好的。」

  阿侖離開隊伍,邁開大步走過去。

  門虛掩著,一推即開。他在門口問了一聲,立即有人回答了,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哎呀,是,是,是阿侖哪……」

  「是,我剛回轉來。」

  「真的……菩薩保佑你。可是秋菊那孩子……」

  「她,她怎麼嗎?」

  「啊,不,沒什麼,出去了。」

  「出去……阿熊師呢?」

  「他死了。」

  「哎呀!」

  「走反時中了日本蕃的銃籽。」

  「熊嫂,我真難過……」

  「是命呵。我看,哎哎,你沒受傷,這麼好,真難為了你呵。」

  「沒什麼。秋菊是去哪裡的?我去找她。」

  「沒說去哪兒,只說要出去一下。我還以為她去接你去了的。」

  「……那就……等會我再來吧,現在得先趕回去。」

  「好哇好哇……」熊嫂兀自流淚了,只能送到門口。

  阿侖飛快地跑著,追上行列。不久就回到了公廳,又是一連串拜啦跪啦,也見了父母及親人們。然後是親人們為遠行歸來的人們準備的盛宴,但悲哀的成份總多過歡樂的成份。遭了那麼多的變故,死了那麼多人了,茶園又變成一片禿園,簡直不留一草一木,縱使回來了這幾個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誰又能歡樂呢?更何況如今河山易主,這一群淳樸的人們的命連,還在未定之天啊。

  阿嵩沒吃到一半就走開了,是因為阿雲伯父女聽到鄉人傳告趕來了。信海老人還對阿雲伯說,明天就要討桃妹過來,什麼準備也不用,大家都免去一切手續。如果是平常,仁智一定要主張循規蹈矩的,可是這回當然也沒多說一句,反而叫兒子回房,要先替他看傷,還要桃妹陪他去幫忙。他竟要讓這一對男女未拜天地就進到房間。桃妹滿臉通紅,不敢動彈,還是阿雲伯使了一個眼色才敢走動的,不過她很快地就給韻琴和秋妹擁在中心一起走去了。「嵩嫂……」她被韻琴叫得頭都不敢抬起來。

  阿侖一心想早些出去,可又不好意思離席。父親告訴他,阿熊既已死去,婚事馬上可以進行,祖父也決定為他明天就把秋菊娶回來。阿侖也聽到了有關鳳春的消息,早上人們才發現到鳳春失蹤了,二房的人正在四出找尋,急成一群被搗了巢的螞蟻似的。阿岱沒在家的事也第一次聽到。不過二房那邊有人聽到街上的人說,阿岱沒回安平鎮,乃是因為參加了靈潭陂的義軍。好不容易地才吃完,又洗了個熱水澡,已近黃昏了。他向父母說過一聲,就獨自個兒上街找秋菊去了。

  來到秋菊家,意外地秋菊還沒回來。

  「奇怪!」秋菊的母親焦急地說:「從來沒有這種事的。平常她從不曾離開過家的……」

  「街上有親戚嗎?」

  「沒有啊。」

  「她外婆家在哪兒?」

  「八張犁莊,好遠呢。她自己恐怕不敢去的。」

  「這就怪啦……」

  秋菊的母親在那兒來回地踱步,小弟又纏住她不放。也好在阿侖設想周到,來時叫母親準備了幾隻飯團帶來,總算把小孩們哄上床。

  秋菊的母親幾次欲說還休的樣子,還有那過分憂戚的面孔,使得阿侖猜到她們是另有隱衷的,可是她既然沒說出來,他也就不好追問,只好無助地等。秋菊的母親終於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她們一家人逃亡的情形。她沒法不提到阿岱怎樣幫助她們,陪她們一起逃。到了最後,阿岱離開她們了,她們吃盡千辛萬苦,直到她病倒,才那麼幸運地被陸家人救起來。阿岱為什麼離開她們,她怎麼也沒法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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