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那個長工本來是仁烈差來,要他們抬阿熊嫂的,可是她拒絕了,說已經好了,能夠自己走路,便由女兒和韻琴扶著,兩個長工就各背一個小孩,阿木吃下了兩個大飯團,連連打了飽嗝,活蹦活跳地走自己的路了。不用說,秋菊一家人受到了最親切的款待。逃難路上,而且又在山裡,也許那不能說是款待,不過陸家人上上下下都待她們如自己人則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仁烈夫婦更是頻頻存問,反復地要她們當做大家都是自家人,一切客氣與拘束都應免去。

  仁烈夫婦還偷偷地互相表示對秋菊的觀感,一致認為她確實美麗動人,體格也十分好,就是稍嫌清瘦些,但那並不是生成的,而勤奮孝道則是早已人人知道。總而言之,做為陸家媳婦,她沒有一點夠不上資格。連常抱著門戶之見的仁智,竟也一眼看到了她,就當面說她真是個好姑娘了。

  母女倆吃了一頓午餐,休息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在仁烈的示意下,並由仁烈親自領著正式去見信海老人,以便好好道謝。

  信海老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那是仁烈為老人準備的,本來是一路抬著老人的,可是老人怎麼也不肯坐,一直自己走,不過停下來時他倒是坐在椅上休息的,阿熊嫂上前,竟雙膝撲的一聲跪下去了。連秋菊也沒料到母親會這樣,一時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也彎下膝頭正要跪下去,可是信海老人眼明手快,一看到阿熊嫂跪下來就起身將她扶起,一面制止秋菊下跪。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的……」老人趕快說。

  「真是感謝信海叔救命之恩啦。」

  「感謝叔公……」秋菊也說。

  「沒什麼沒什麼,大家都是逃難人,互相照顧是應當的。唉唉,聽說你家阿熊……」

  「是啊……孩子們都還沒有能為他帶孝……」阿熊嫂又在流淚了。

  「放心吧,我會幫助你料理。仁烈啊,不是說已經差人去先收埋了嗎?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

  「熊嫂,一切請妳放心。走反不會很久,大概不出這一兩天,最多兩三天吧。」

  「我……我三代人恐怕也報不完信海叔的恩德啦。」

  「哎呀……這是什麼話。快別說這樣的啦。對啊,妳就是秋菊囉,真是好孩子。如果妳不嫌棄的話,那麼等阿侖回轉來,就給你們成親吧。」

  秋菊心口猛地一震,不曉得怎樣回答好。她是不能同意的,但是現在要怎麼樣表示才好呢?難道說個不嗎?那豈不是成了嫌棄人家嗎?嫌九座寮的陸家人,這是沒有人能想像的事。

  「這孩子……真是啊,還不謝一聲哪。」母親肘部微微碰了一下秋菊。

  「哈哈……」信海爽朗地笑了。那笑聲裡含著深摯的發自人品的體恤,彷佛是在說:女孩兒人家,怎能說得出嘴啊,不用說啦,也不是應該說明的事情哪。

  信海老人雖然並不是這樁婚事的阻礙,可是既經他老人家說出了這樣的話,也就是等於縱使有阻礙也都一切消失了。似乎也是這樣的心理作用所致的吧,韻琴對秋菊更親切更體貼了,就只差沒有叫她嫂子而已。她幫她梳頭發,也拿了自己的衣服硬是要秋菊換。不但秋菊的,就是她母親和弟妹們也在那天夜裡渾身上下煥然一新,都穿上了韻琴為他們張羅的衣服──說是新,也許不十分恰當,事實上那些衣服也並不是新的,可是比起秋菊她們逢年過節新做的衣褲,還不曉得要體面多少倍。

  說來也真奇怪,秋菊穿上了韻琴的衣服,合身得幾乎就像是為她裁制的,而且彷佛也成了大家閨秀了。大嫂秋妹也常取笑韻琴──當然那一方面也是針對秋菊的──說二嫂子還沒討過門來,就已經巴結了,將來看她眼裡還會有大嫂嗎。秋妹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千金小姐,這種很可能成為刻薄話的話語,居然也說得委婉動聽,使任何一個聽到的人只感覺出仁慈與善意,而報以由衷的快樂的笑。連秋菊也禁不住地紅了整個臉掩著小嘴笑了一陣子。

  秋菊有沒有快樂起來呢?恰恰相反,陸家人越是對她好,她就越是感到內疚。這麼好這麼和善的一家人,我怎能瞞騙他們呢?如果有人敢瞞騙這樣一家人,那麼這人必定是人面獸心的,不,甚至是禽獸都不如的。她偷偷地歎氣,偷偷地彈淚。只有母親知道她的內心。

  「秋菊,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一切都是天命……」有一次母親這樣地向她耳語。

  秋菊察覺到母親的話裡含有聽任天命擺佈,也就是接受陸家人為她安排的一切的意思,便趕快否定了。

  「阿母,妳知道的,那不能夠,一定不能夠的。」

  「嗨嗨,妳這孩子,真是何苦呢?」

  「我有什麼辦法呢?阿母,我也不知道怎樣才好。我真不如……還不如……」

  「哎呀……傻孩子,妳想說什麼來著?真是罪過呵……」

  現在,陸家已經快到了,挨近那兒一步,對秋菊來說也就是等於挨近破滅一步。她真希望這逃亡的路子永遠永遠走不完。

  「啊!看得見啦!」阿鏗大叫起來:「菊姊,妳看哪,那是我家公廳的屋頂,看到沒有?」

  「啊……」秋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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