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七五


  「你笑什麼?」阿嵩的聲音陡然降低了。

  「哼哼……」老庚伯又在鼻子裡輕笑了幾下。「沒什麼啊。」

  「沒什麼怎麼笑?」

  「噓──笑你睡得好甜好甜。」

  「那有什麼好笑的?」

  「我在想,你在睡夢中一定和……和一個人相會著,所以才會睡得那麼甜。」

  「真是……」阿嵩裝著不高興的樣子來掩飾,但那種臉色不是掩飾得了的,似乎他自己也察覺到這一點,於是索性又一次起身了。

  「哎呀,阿嵩哪,別起來,好好兒再睡一覺吧。」

  「不想睡了。你盡在看人家嘛。」

  「怎麼?」老庚伯又漾開了嘴說:「又不是新娘子,怎麼怕人看?」

  「反正醒了。」

  阿嵩說著就起來,走向門口。老庚伯著急了,把編好的髮辮向頭上一纏,也匆匆忙忙地起身跟上去。

  「阿嵩……阿嵩仔……」

  阿嵩沒回答,只顧走自己的,老庚伯又不敢大聲喊,更著急了。

  「阿嵩。」到了門口,老庚伯已經趕上阿嵩,挨到身邊說:「是我吵醒了你嗎?」

  「沒有啊。」

  「你沒生氣嗎?」

  「沒有啊。」

  「那你怎麼不理我?」

  「我怕吵了別人。」

  「你到哪兒?」

  「隨便走走。」阿嵩說了這些就站住,左右瞧瞧又說:「娘盛叔不曉得在沒在。」

  「找他做什麼?」

  「沒有……」

  「呃,阿嵩,我知道了,你想請他教你一手,對不對?」

  「嗯……是這麼想。」

  「不要啦,那個人……」

  「怎麼?」阿嵩把身子轉向他,眼裡有種熱切的期盼與向慕。

  好久好久,老阿庚都沒有回答,似乎在顧忌什麼。

  「阿庚伯,說呀。」

  「他……娘盛那個人,功夫是好,可是人哪。」

  「怎麼?他人不好嗎?」

  「不是的。」老庚伯左右看了看。「是聲名不大好。唉唉,這些難道你沒聽人家說過?」

  「沒有。他,難道會搶人殺人?」

  「好多人都說,他參加過盜匪的什麼幫,做過不少案子。不過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啦。」

  「這我不管,現在是打日本蕃要緊,誰還顧得了那些?況且那又是多年以前的事。他目前不是一個屠夫嗎?君子不念舊惡,這話你懂吧。」

  「懂懂。打日本蕃要緊,這也一點沒錯。」

  「而且像他那樣的人真再有用沒有了。咱們這一隊人馬,也只有他殺過日本蕃建立過功勞。」

  「嗯,娘盛他真了不起。」

  「是啊。像我們陸家人,沒有一個有多少功夫的,勇叔也打死過日本蕃,可是那是靠短銃,也沒什麼了不起,而且他又沒練過飛鏢。我真擔心咱們這麼多陸家人沒有一個中用的,那就要丟人丟到花蓮港啦。」

  「嘿,阿嵩,這你可不用擔心哩,咱們陸家人絕不輸給任何人的。」

  「我總覺得假如我們也有一身武功,像娘盛叔那樣,不曉得多好。所以我真想請他教我。我要拜他做師傅學武藝,你說怎樣?」

  「哎唷,這個,這個……」老庚伯答不上來了。

  「呃呵……」

  忽然傳來了一聲咳嗽,阿嵩和老庚伯都驚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那聲音好近,可能他們的交談都給人聽去了,而且兩人都覺得那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統領胡老錦。兩人又互看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裡看出困惑之色。

  「那是誰?」那人問了。

  聲音打從正屋的一個小視窗傳出來,沒錯,那是胡老錦。

  「我是阿嵩。」

  「啊,想起來了,是九座寮的陸家來的。阿嵩,還有你那位老哥,過來一下。」

  兩人再面面相覷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阿錦伯。」阿嵩禮貌地叫了一聲。

  「阿錦哥。」老阿庚也說。

  「阿嵩,還有你是──我記性不行啦,想不起來,先請坐請坐。」

  「是阿庚伯。」阿嵩坐下來說。

  「對對,阿庚伯。」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叫我?」老阿庚又著急起來。

  「當然的,當然的。我胡老錦前世修來的好一福氣,有你阿庚伯在我這裡,使我膽子壯了好多好多。六七十歲的老將只有伏波將軍和郭子儀可以比。你老庚伯老當益壯,不,是人老心不老,了不起!」胡老錦伸出了大拇指。

  這一番話對阿嵩來說,是太意外了。他還記得這個矮小的半老的人曾經使他心中感到過不滿,總以為這樣的人怎能當得起這一大隊人馬的統領。這觀感雖然很快地就修正過來了,可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人說話這麼動人。他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老人的樣子,而且還表現得這麼親切,這麼平易近人。連胡老錦說話時隨著下巴的動作而微晃的一撮山羊鬍子,也發揮了神奇的力量,使阿嵩視線迷糊,心神搖盪起來。

  是的,只為了這個人,也值得跟日本蕃拚個死活啊。我一定要好好地幹一番,表現出堂堂的男子漢氣概來。他聽不見老庚伯的話了,直到胡老錦又一次喊住了他,這才轉醒過來。

  「阿嵩……阿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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