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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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來的日子,在張達而言,委實是夠長,也夠苦的。他對鳳春的狡計雖然成功,然而這成功並沒有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為他帶來他所想望的東西──銀子。她沒再在韻琴的房間出現,常常地,張達都找了什麼藉口到二房那兒去走走,也不止一次地在鳳春房間的窗外張望過,可是他沒有能夠再看到她一眼,談點什麼或者請她替他張羅點做買賣的本錢,更不用談了。張達也風聞過鳳春臥病的事。他知道那不是病,一定是那件事所給她的刺激太大了,使得她一時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可是這又怎麼呢?事情擺在眼前,她是不願再來會他的,對她還能寄什麼期望呢?好多次,他都因為工作太辛勞,周遭的白眼太難堪而想一走了之,可是他能到哪兒去呢?他所以仍然在陸家滿房家呆著,從事實在不願做的那些瑣瑣碎碎既煩人而又吃力的工作,無非是由於他實在沒有地方可去。 現在他體認到鳳春對他確實抱著一份愛意,這就證明他的希望並沒有完全失去,只要能像她所說的那樣,表現出一個堂堂大丈夫的本色,那麼陸家人對他就不會再歧視,更不會白眼相向了。以後路子不是自然就會展開的嗎?於是他下了決心,要去打日本蕃了。因此當信海老人徵求長工們願意去的人時,他一點也不猶疑地就說他要去。這使得陸家人和長工們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 「阿達,你說你要跟仁勇他們去?」老人反問了一句。 「是。」 「那是很危險的啊!」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去呢?」 「這個……我是……就是因為……」張達結結巴巴地答不上來。 「阿爸。」仁勇插上來說:「這是問得有點沒道理了,去打日本蕃,還有為什麼不為什麼的,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教你的子孫們去打日本蕃,你怎麼回答?我想你的回答正也是阿達的回答嘍。阿達仔,你說是嗎?」 「是是,正是這樣的。」阿達忙回答。 「好吧。」信海老人點點頭,摸了摸下巴的鬍子:「那麼阿達仔,你會打銃嗎?」 「會。」 「會?」信海老人又瞪圓了眼睛:「你學過嗎?」 「是,我會打洋銃!」 「你會打洋銃!」這次驚異地喊叫出來的是阿嵩那小夥子。他會驚叫是難怪的,因為他還沒打過洋銃,這次阿峰從臺北帶回兩把小洋銃,他都還是第一次看過摸過。但是也因為銃籽有限,仁勇沒讓他打過。不僅阿嵩如此,仁勇和阿峰以外的陸家人也都是第一次見識到。陸家人雖是大戶人家,畢竟只不過是莊下人而已。 「不過打得不好……」阿達聲音變細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好吧。」信海老人似乎察覺到陸家人就要丟臉了,趕快說:「很高興你有這樣的勇氣,你去好啦。」 「謝謝叔公。」阿達說。他已感到僅這些,陸家人對他的眼光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這時阿達把裝在兩個籮筐裡的一千個銀子抬出來,放在公廳門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如今他擔心的,就只有這一段挑重擔的路程了,只要這一程能熬過去,那麼以後是不會有多大問題的吧。想到就要做一名戰士,去和敵人拚命,他就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他似乎已忘了自己身體的羸弱,也想不到在和敵人交戰的時候到底能不能和敵人拚,只是一直地在想:我要好好地幹一下,這是獲得她的唯一途徑,也是打開前途的唯一途徑了…… 【十五】 距離天亮,好像還有好一段時間。陸家祖堂前禾埕,似乎是因為油筒火點得太多太久,空氣有點煙濛濛的樣子,給人一種沉重的感覺。 左右兩廂屋簷下擠著好多人,但可不是看熱鬧的或者看採茶的,而全都是陸家人。三房人差不多都出來了,正在和即將遠行的壯士們做最後的話別。女人們多半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不過沒有一個女人敢哭出聲。 這一堆是仁烈他們。秋妹被韻琴扶著,秋妹只是嚶嚶地飲泣,阿昆在那兒無可如何地踱步,阿侖滿臉懊喪。仁烈臉上罩著一抹雲翳。兩個兒子都要去,他當然很難受很憂慮的,不過以後家裡的事再沒有阿昆這個能幹的兒子來幫他,這更叫他擔心。但是他不敢把這種憂心表露出來,他在儘量地裝著平靜。 旁邊的一堆是仁智他們。阿雲伯和桃妹也在這一堆。如果是普通的場合,他們父女倆是不能夠加進這一堆的,因為一對小情人還沒有正式結親,甚至嫁娶的事都還沒正式提起。但是誰也不會再顧忌什麼了,仁智和阿雲老人一起坐在一把長凳上,阿嵩和桃妹挨在一起站著,要談的話都已談完了,此刻已到了無聲勝有聲的境地,就那樣默默地靠在一起。阿嵩脖子上掛著一隻香囊,那是桃妹為他縫的。裡頭裝著一紙五穀爺的護符,也有一張在義民爺那裡求來的神簽,是桃妹在傍晚時分趕了一趟到街路上的龍元宮求來的。有了這些,阿嵩心情自在多了,因為那神簽的四句是這麼寫著的: 綠柳蒼蒼正當時 任君此去作乾坤 花果結實無殘謝 福祿自有慶家門 阿嵩早已把這首簽詩背熟了,它告訴他諸事大吉,一點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他會好好地打一仗──也許不只一仗吧,然後平安回來,那時桃妹姊就是他的了。 仁智在這位准親翁面前,再也不能顯露出怯懦了,只好裝著平靜,和阿雲老人聊著。阿峻已經認命了,只好承認自己還小,尚不夠資格去打日本蕃。他陪著傷心的母親,左看右瞧的,他想看出哪個人最有豪氣。 祖堂公廳前的廊子上靠左那邊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的信海老人,仁勇站在父親身後,兩個他的兒子阿鑒和阿鏗則分據老人兩旁,信海的兩隻臂膀各抱著一個最寵愛的小孫子。仁勇的旁邊是蘭妹。蘭妹也不時地揩眼淚。 阿達孤伶伶地獨自蹲在禾埕一角。沒有人和他話別,他是無親無故的孤兒,而他又沒有工夫去街上告訴舅父,自然不會有人來送他,不,還是有的,那是鳳春。鳳春雖然沒有能夠公開地跟他話別,可是他已不只一次地看到她偷偷地投過來的眼光。他覺得那眼光裡包含著夠多的溫情和愛意,雖然不免也有幾分憐憫,但對阿達這個人來說,那已經十分足以讓他感激了。他在心中默默地反復著對她暗自許下的盟誓:我會好好幹一場給人們看的,我會讓大家知道,我張某人並不是一無用處的笨蛋! 鳳春和父親仁輝、哥哥綱岱在一起,母親一直在哭,她替母親擦淚,不停地勸慰母親,偶爾把眼光投到阿達那邊去。自從知道阿達聽了她的話,毅然參加了這不平凡的行列以後,她的心情開朗了。她不再那麼悲觀,也沒再想要吃齋念佛。心靈深處雖然對阿達恨意並沒有完全消失,可是她已認定如今事情都那樣了,再急也沒有用,而且除了阿達以外,也沒有其它可救她的人。她只希望他能有個好的表現,以便將來能正正堂堂地來娶她為妻。有時她也不免想到叫他去打日本蕃是太狠心了一點,然而她還有什麼另外的辦法呢? 阿峰和阿青兄弟倆在另一堆,仁德已經五十七歲,是頭房的三兄弟中的老麼,和滿房老大仁烈是同年。可是仁烈快有孫子了,他卻連一房媳婦都還沒有。他反對峰、青兩個都去,可是這兩個後生卻怎麼也不甘後人,仁德拿他們沒辦法。他只有認了,好吧,要去便去好了,他到是有恃無恐的,因為他兒女眾多,下面還有三個兒子,大的也已經十五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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