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五一


  深深地一拜。

  「再──上香──」

  再一拜。

  「三上──明香──」

  又一拜。

  執事過來了,從各人手裡取去一灶香,插上桌上香爐。

  「起──」

  眾人起身。

  「詣於大慈大悲觀音佛祖前,跪──」

  又跪下去。然後又隨著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三拜。

  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那香的一縷縷細細的紫煙輕輕地冉冉地上升著。不知是為了什麼,仁智的聲音竟然微微地顫抖著,聽起來比喪事時更蒼涼更悲倡。

  「詣于褒忠義民爺神位前,跪──」

  又一個三叩頭。

  拜完了神,接著是祭祖,各人又分到三灶香,再來了一次三跪九叩。

  接著,信海老人就取出了預先準備好的禱詞念起來。

  ※※※

  禱詞

  惟

  皇清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未閏五月初六,九座寮莊信民陸信海謹禱告于在天諸神暨列祖列宗之靈曰:惟我台土,神州之邦,倭奴覦覬,賊軍倡狂,掠我桑梓,侵我聖疆,天人共憤,黎民倉皇,惟我神州,豈容淪喪,信民子弟,仁勇、綱青、綱侖、綱岱、綱嵩、維秋、維建及家僮廖阿庚等六名,執戟攘夷,誓與存亡,伏祈庇佑,諸事吉祥,滅彼醜虜,日月重光,此禱。

  ※※※

  最後又在仁智的口令下跪拜,大禮便在爆竹聲中結束。

  這時,信海老人忽然倏地轉過了身子,面向就要散去的子弟們。背著那些燭光與燈光,看來信海老人竟出奇地添上一種凜然的神色,那麼威嚴,那麼肅穆,使得大家不覺地一怔,幹吞了一口口水。信海一個個地看著眼前即將出門的子孫們,好久好久都沒開口。這異樣的空氣立即感染了周圍的人們,於是靜寂又領有了空間。終於信海老人開口說話了。

  「本來,沒打算要對你們說話的,可是現在,心頭好像有幾句話……」老人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停了好一刻才又說:「我希望大家,要聽從仁勇的話,千萬不要忘記大家是陸家子弟,我當著祖先靈位前,向大家特別提醒這一點,不要辱沒陸家的光榮,不要辱沒陸家的家聲,一進一退,一舉一動,都要像個陸家的人。再沒有比這點更重要了。這也是我想了好久的事,就只這些了……」

  信海老人說到這兒,又深深地籲了一口氣。他低下頭離開原位,向自己住的那一邊走去。背微微駝著,與剛才的神采奕奕判若兩人。仁勇趕快邁開了一大步,從後面扶住了老人。

  「阿爸。」仁勇把嘴巴湊上去說:「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呃……沒什麼,只是有點累。」

  「進去歇歇吧。」

  「不要緊的,你也該去歇歇啊。」

  「好的,阿爸。」

  兩人消失在門內。禾埕上早已忙亂起來了,大家還要舉行一個宴會,為出門的人們壯行,所以除了要去的人以外都有一份工作,牲豬就地給切成好幾塊,抬進廚房裡去了,其它的三牲也被搬走。那些壯士們也早就散去了。宴會是預定丑時開始,在那以前他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滿房這一邊,信海老人和仁勇進去後,昆、嵩、侖三個年輕小夥子也一起進來,追趕般擁進來的是阿峻和阿鑒阿鏗兄弟倆。阿峻曾三番兩次要求同去,可是不但仁勇和昆、侖他們不同意,仁智也把他喝叱了一頓,說他乳臭未乾,去了只有礙事。信海老人總算安慰了他一番,卻也沒答應。老人告訴孫子說他的爸爸仁智要回長山,阿嵩既然要出征,不能隨侍在側,那就應該由他來負起責任了。阿峻自覺已十六歲,而且認定自己也有一副矯健的身手,跟哥哥們比起來差不了多少,可是這樣一來只有委屈地留下來了。

  阿昆和阿侖兩人因為平時就很得大人們信任,在家裡也有相當份量,所以年幼的堂弟們都很尊敬他們。兩人被阿鑒和阿鏗纏住了,又是要他們多殺幾個日本蕃,又是要他們帶回日本蕃的洋銃和刀劍什麼的。

  阿嵩把弟弟叫住了。

  「阿峻,你過來。」阿嵩在這兩天裡頭彷佛忽然長大了好多,口氣都有些不同往常。

  阿峻應了一聲挨過來,於是兩人就一起在靠牆的一張長凳上並排坐下來。

  「阿峻,你不能再孩子氣了,阿爸阿母都要你來照顧,答應我,一定要聽話,乖些,什麼事情都要自動地去做,以後我們同以前不一樣了。」

  「阿哥,你不用說這些了,難道我還會不知道嗎?」

  「知道就好,記住我不在了,你的責任就加了一倍,我的事你也要承擔下來的。」

  阿嵩目送著阿峻從通往後邊的門走出去,看著看著,他倏然感到眼睛起了一陣刺熱。他不由地痛感到阿峻仍然是天真而無憂無愁,而自己則確乎不同於昨天了。是的,昨天,直到昨天為止,要厚些,膽子要大些,這正是石連叔母告訴他的話,想起來倒確乎是有道理的,特別是現在,畏首畏尾,怯懦膽小,只有使事情變得不可挽回而已。

  第二天,阿嵩沒告訴誰,也沒向誰求助,一大早就出門去了,到九座寮莊尾不過半小時路程。揚著泥粉,他走得好快好快,那步子幾乎是帶跑的。使阿嵩深感驚異的是沿路茶園裡仍有一些人在摘茶。他這幾天也屢次地因看到自己茶園裡的茶芽在猛抽,那麼嫩綠可愛,而感到心疼,可是摘了又怎樣呢?像這些茶園的茶,摘了,反正也是沒有人來買的!難道要留下來給日本蕃吃嗎?不,他趕快打斷了這念頭,日本蕃不准來到這兒,要一個個殺光!

  他來到桃妹的家。他一點也沒畏縮,一直地走了進去。桃妹的爸爸阿雲伯正在廳堂上抽水煙筒。阿雲伯五十開外年紀,也是個茶農,大概也有五六甲那麼多吧,不過沒有水田,阿嵩知道阿雲伯家的境況,是替人家當了二十幾年長工,好不容易才有了那幾塊茶園的。

  「阿雲伯!」阿嵩上前爽朗地叫了一聲。

  「哦,你是阿青嗎?不,是阿昆哪。」

  「不啊,我是阿嵩。」

  「哦呀,是阿嵩,我真不會認人,真是糟糕。」

  「那是因為我沒有常來請安的緣故啊。」

  「嘿嘿……你這後生人,真會講話哩。是啦,聽說你家仁勇要去打日本蕃是嗎?」

  「是啊,我也去,我們家三大房有十幾個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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