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三六


  他明明知道就是會來,也不可能是在上午。既然是為了看戲,那麼當然是午宴完畢後的事了,可是他就是那樣地沉不住氣,老是在記罣著她。他恨不得午宴快開始快完畢,採茶快些上臺。可是好不容易宴會開始了,他還是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他必需把全部的帳目與銀錢結清。銀子啦、銅板啦,幾乎已塞滿了一個抽屜,布料也堆成一座小山。要點清這些東西已經夠他們兄弟倆再忙上好大一段工夫了。

  總算帳目都理清了。採茶已經打了一半,太陽也有點斜了。兄弟倆都還沒吃飯,阿昆匆匆地走向廚房,阿侖卻朝相反方向跑,來到前庭,在密集的觀眾中找。不多會兒,他就知道不可能找到她了,因為人那麼多,擠得那麼密,差不多可以說是肩碰肩,背貼胸,她萬不可能有勇氣在這種情形下夾在人堆中看戲的,事實上觀眾絕大多數是男人,女人幾乎沒有幾個,只有靠兩廂的屋簷下人群較疏的地方可以看見幾堆而已。

  擠呀擠地,好不容易地才擠出了前庭磚牆外。他很失望,緊鎖著眉尖,渾身懶洋洋地。

  「阿侖。」有人叫住了他。

  「哦?」

  抬頭一看,是那個他心目中的情敵阿岱。阿岱又矮又粗的身軀,寬厚的胸,圓大而黧黑的臉龐,還有那帶著諷笑的厚嘴唇,沒有一處不使阿侖噁心。阿侖永遠也不會忘記好多天前在茶園發生的一幕:阿岱買了糖仔來請秋菊她們吃時,阿岱那勝利似的、得意的笑容。他在用那廉價的東西來籠絡她們,太卑鄙太低賤了,阿侖每次看見阿岱都禁不住這麼想。

  「好熱鬧啊!」阿岱的嘴巴開始掃射了:「你們滿房的真有一手,把事情搞得這麼有聲有色。信海叔公也真了不起,僅僅是七十一的生日就請來了這許多客人。採茶好看吧,你怎麼不看呢?」

  「我在找人。」阿侖愛理不理地。

  「呃,找人。我知道了,你在找秋菊吧?」

  「不是!」阿侖著慌了,他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這傢伙是可以不理的,可是已收不回來,只好否認。「我找石連叔母。」

  「嘿嘿……你撒謊,一看你的面色就知道啦。告訴你吧,秋菊不會來了。」

  「為什麼?」

  「我怎麼曉得?如果想知道,可以去問石連叔母啊……」阿岱說著就想擠進人群中去。

  「喂喂,等一下。」阿侖急得幾乎要拉住這個使他內心充滿仇恨的堂兄。

  「石連叔母呢?她也沒有來呀。」阿侖又問。

  「她那裡有閒情看採茶,她在摘茶哩。」

  「跟誰摘?」

  「我怎麼曉得?阿侖,你那麼想秋菊啊,那瘦得像竹竿的姑娘。」

  「關你屁事!你不也在想她嗎?」

  「哎呀,我的天哪,我會想她!讓我白睡我都嫌她骨楞楞的哩!嘿嘿……」

  阿岱說著就沒入人群中看採茶去了。阿侖真想拉住他痛揍一頓,要不是阿岱走得快,他一定會止不住自己衝動起來的。這醜豬──阿侖在心中咒駡──明明曉得石連叔母在哪兒的,一定也曉得秋菊到底出了什麼事的,他故意捉弄人家,太可恨了,太卑鄙了……

  他無精打采地繞過禾埕回到屋裡,在廚房站著匆匆地扒了一碗飯。雖是剩菜,可是肉還那麼多,只是他無心多吃,而且一點味道都吃不出來。吃完了他又一次出到禾埕,只覺得心煩意亂,滿肚子懊惱。他不想去看採茶,卻又深感無處可去、無法可施。現在唯一的方法是趕到街路上去,到秋菊的家問個明白,但是他擔心她是不是在家。如果不在,她母親是一定在的,可是要怎樣問呢?怪不好意思的。就是在,他也覺得莽莽撞撞去了人家,實在不好說話,說是專誠趕來請她去看採茶吧,那未免有點那個,也太不象話了。

  他在禾埕邊的竹叢下呆了一會兒,終於又想到也許阿岱是信口胡讒的,說不定石連叔母已經率領那幾個女孩來看戲了,那不是會失迎了嗎?他立即又振作起來,走向正廳那邊。卻不料還沒到就碰見了阿嵩和桃妹那一夥人。

  「哎呀,阿侖哪,看你慌慌張張地,到底出了什麼事呀!」緞妹是她們中的老大姊,老遠便尖著嗓子叫。

  「哦,緞妹姊。桃妹,妳們到哪兒去啊?」

  「要給你請哩──請我們吃什麼?」緞妹又說。

  「好好,請……請妳們吃……」阿侖結結巴巴地。

  「吃[米齊]粑呀。」阿嵩插了一句。

  「對啦對啦,請妳們吃[米齊]粑。」

  「好哇,夠我們吃嗎?」

  「要吃多少便有多少。我很忙,妳們請吧,阿嵩,你要好好招待。」

  「我知道。」阿嵩說著就催她們走。

  阿侖正要走去時,猛然想起了似地停步問:

  「緞妹姊,我要請問妳。妳看見石連叔母嗎?」

  「沒有啊。她沒有來嗎?秋菊和算妹她們呢?」

  「就是啊,一個也沒來。」

  「石連叔母給你們二房的仁輝伯那兒摘茶去了,我在路上看到。」寶妹說。

  「真的?」阿侖眼光一亮,急急地又問:「那麼秋菊呢?」

  「沒有看見,算妹也沒有在那兒。」

  「呃──」緞妹意義深長地拉長聲音說:「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找秋菊的。阿侖哪,你真有情。」

  「不……」阿侖又紅起臉來了:「我有話要說的,我要找石連叔母了,妳們請吧。」

  阿侖沒再回頭了,他恨不得長出翅膀一鼓氣飛到松樹園後邊的二房的茶園。他穿過松林,很快地就來到了。真的,石連叔母正在茶園裡彎著腰摘茶。附近還有七八個女人在摘。他一眼掃過,沒有看到秋菊。

  「石連叔母!」阿侖叫。

  「呀,是阿侖哪。」她露出那長長的發黃的兩顆牙齒。

  「石連叔母,妳真沒信用,答應了我要帶秋菊她們來看採茶的,怎麼又來摘茶呢?」

  「哎哎,阿侖哪。」她伸伸腰肢說:「對不起了,可是我也實在沒辦法,阿岱要我幫兩三天忙的。」

  「阿岱!他!」

  「是啊。本來我摘完你們的茶,打算休息一下的,你知道,我年紀不小了,替你們摘了那麼多天,腰骨有點酸痛了。真怪,去年還不會的。真是老了,不行啦。」

  石連叔母那張嘴動起來好像就沒有完了。阿侖卻覺得她說離了題,有些沉不住氣來,可又不好意思打岔。

  「不是我吹牛,以前我背著小孩還可以不停歇地摘上一個月,現在呢?人怕老來豬怕肥,想想也是的,最小的孩子都十二歲了。真快!哦,是啦,話說到哪兒啦?嗯,阿岱那傢伙嘴巴可真厲害哩。他說我是莊裡最會摘茶的,請了我一個人比請兩個人還強,摘到一百歲也比廿歲的強。唉唉,我真說不過他,結果答應下來了。其實我是真想看採茶的,你知道。一定很好看很熱鬧是不是?」

  「是很熱鬧……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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