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韻琴蹙著眉尖,臉兒微微地繃緊著,手裡雖然拿著繡花針和繡筐,但眼光卻並沒有投在它們上面。她眼前幾上一叢稻草很滑稽地寂寞地擱著,彷佛那是什麼小人國裡的小人給砍了頭放在那兒。

  鳳春呢?雖然手裡也拿著女紅,可是有些神不守舍的陶醉模樣,眼兒卻盯著那個小窗。

  秋妹敏銳地感受到這空氣有點異乎尋常。是什麼事擾亂著這兩個美貌的小姑們呢?那不是吵嘴後的窒悶空氣,也不像是什麼嚴重事態困擾著她們。而她們兩人的表情顯然不能連在一起;那必定是各有心事。秋妹沒有洞察人心的異稟,自然沒法知道她們心事到底是怎麼個樣子。然而這種情形卻是太稀罕了。她來到陸家已兩個月了,平時最接近的,除了丈夫綱昆以外就是這兩個小姑,而在她所知的範圍內,她們兩人泡在一塊時總是有說有笑,不然就是目不旁顧地做著各自的針線活兒。

  「噗嗤!」秋妹禁不住地讓輕笑爆出來。

  「哎呀!」

  「啊,大嫂……」

  鳳春和韻琴幾乎同時地驚叫了一聲。

  「昆嫂,」鳳春接著又說:「真壞,沒聲沒響地就溜了進來。」

  「是啊,大嫂。」韻琴也說:「害我嚇了一大跳呢!」

  「嘻……嚇著了妳們啦?真對不住呵。」秋妹雖這麼說,但臉上倒一點也沒有抱歉的神色,移著快速細碎的步子走到堂姊妹倆中間一屁股坐下去。

  「哎呀……」三個人扭做一團笑了一陣子後,秋妹又說:「琴姑,妳也在學梳頭了?嘻嘻,在想婆家了是不是?」

  韻琴狠狠地擰了一把嫂子的腿,疼得秋妹大叫一聲:

  「哎唷……疼死啦!」

  「看妳還敢貧嘴嗎?」

  「不敢啦不敢啦。」

  秋妹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起身走到窗口,那是一種老式的木板窗,釘著一塊塊並排的木板,木板與縫隙一樣大小,另一扇開關的木板窗也是一樣地由一塊塊木板做成,打開時木板與木板層迭在一塊露出空隙,關時木板恰好掩住空隙。

  秋妹從那空隙往外頭一看,那兒正是曬茶場,兩個人正在叉開雙腿彎著腰身在弄茶。那是阿嵩和阿達。秋妹也不大認識那個叫阿達的年輕人,不過那白皙的臉,帶著憂鬱的眉宇,卻也給了她一些好感。陡地一個念頭閃過她腦際,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大嫂。」韻琴詫異地望著嫂子背影問:「你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這個……」秋妹調皮地轉過身子盯住鳳春反問:「這個可要問鳳春姑才知道哩。」

  韻琴也莫名其妙地看著鳳春,鳳春的臉兒卻兀自泛上了一抹微微的紅霞。

  這樣子更叫韻琴摸不著頭腦了。她又看看秋妹,秋妹嘴角漾著笑向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地呶了呶嘴。

  「鳳春姊。」韻琴著急地問:「到底是什麼啊?」

  「我怎麼曉得?」鳳春總算恢復了平靜,裝著沒事似地說:「昆嫂大概是看見鬼吧。」

  韻琴心中升起了一種被愚弄的不愉快,倏然起身走到窗邊看出去。

  曬茶場上,這時韻琴的父親仁烈正從裡頭踱出來。

  「阿達。」他親切地說:「不要用力,這樣輕輕地弄,動作快些,用力也是沒用的。這樣這樣……」

  仁烈彎下腰身做給阿達看,動作輕捷快速,茶菁韻律地紛紛從他雙手上落下。那熟練靈巧的樣子,彷佛茶菁裡含有的香味都一點也不剩地給抖弄出來,溶入空氣中了。

  阿達不好意思地苦笑著,站在一旁觀看。

  「知道了嗎?」仁烈又看他一眼,但雙手卻沒停下來。

  「嗯。」阿達又開始工作了。

  「阿嵩。」仁烈又說:「你要告訴阿達怎麼做,不要只顧自己做。」

  「我知道……」

  阿嵩答了一聲,但看他那面孔,好像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他,使他焦急,不耐煩,並且也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而說不出口。

  片刻,阿嵩才決意地說:

  「大伯……我,我要到園裡去收茶菁了。」

  「哦?」仁烈看看他不解地道:「還沒到時候哪。」

  「差不多了。所以……」

  「好吧,我來弄,你去好了。」仁烈沒加思索地說著又彎下身子去捧起一大捧茶。

  「啊,大伯,那,那我去了。」

  阿嵩簡直像個囚徒獲釋般,面孔立即開朗了,邁開步子一跳一縱地走進屋裡,取了茶袋和擔竿匆匆忙忙地走去了。

  阿嵩剛在門外消失,阿侖就從制茶間出來。有些不滿似地望瞭望阿嵩消失的方向,這才回過頭來向仁烈說:

  「阿爸,你怎麼要換他?」

  「呃?」仁烈抬起頭說:「不算換,他是要去收茶了,我活動活動也好。」

  「嘖嘖……」阿侖極力掩飾著心中的憤懣,砸了幾下舌頭沒有再說什麼就進去了。也許,阿侖這孩子,身在制茶間而心早已飛到茶園去了。他還只看了兩次秋菊,她的影子卻已烙在他心中,使他差不多快要神魂顛倒了。無疑地阿嵩是在藉這機會去看桃妹,自己卻寸步不能離,他又怎能心平氣和呢?

  這一幕只不過是在兩分鐘左右的時間內發生,韻琴看完了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了。父親的指點阿達,阿嵩的藉詞而退把工作交給老人,阿侖的不平神色,這一切都是平淡無奇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勉強找出使她心湖起一陣漣漪的,那也就是她也覺察出家裡的一股暗流了。以往父親年年緊工時都是操勞終日的,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替手了,此刻卻無端地硬給塞上了一項工作。是的,父親已有點老態了,雖然還只五十不到的年紀,但是肩頭好像有些乏力的樣子,背部也有漸漸駝彎的跡象,儘管仍然那麼高大、結實。

  但是,韻琴並沒有讓這思想自由地發展下去,卻很快地就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些平淡的事還是我來視窗看的時候才發現的,那麼在這以前那兒發生了些什麼,使得大嫂那麼神秘地向她使眼色呢?那種眼色,分明是在揶揄鳳春的呀──她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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