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正和勞碌了差不多一整生的人們一樣,他也是個忠心耿耿滿懷仁慈的老人。他已經有一大群子孫了,可是主人家不忍心解雇,他也捨不得離開他賣力了五十幾個年頭的主人。他僅比陸家現在的主人陸信海年輕三歲,當他到陸家來當長工時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孩,他看守著整個陸家的人們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一些細節他甚至比信海老人都熟悉。

  信海老人的父親天貴公是附近幾十個莊裡最出名的人物,甚至遠到新竹、艋鉀等大埠都可以聽到這位地方豪族的名聲。他的存在幾乎是土霸型的,而胡阿庚老人平生最引為自豪的就是恒常地跟隨著天貴公出門,收租啦、見官兒啦、訪親友啦,都是他隨行服侍這老主人的。阿庚伯不但崇拜這位老主人,並且也非常地感戴老主人的恩德,因為他幫他成家,他兒子成長了,還送給他一大塊荒埔開墾,讓他一家人有所依靠。目前他只能做些輕鬆的工作,而所享受的待遇卻與一般年輕力壯的長工一樣。不僅主從兩方面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且阿庚伯還在主人家年輕一輩人們當中承受著格外的尊崇。

  平時,阿庚伯多半隻做些竹篾工作,如家裡所經常要用的畚箕、籮筐、毛攔、篩子等等,此外做火藥融鉛條等他也很有一手。到了緊工時鏟稻秧、曬穀子便是他份內的活兒了,焙茶也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動作稍嫌遲緩,老是慢條斯理的,不過都穩實可靠,也算得上是陸信海家這個大家庭不可缺的人物。

  上面這些工作人員中除了阿庚伯以外,可以說都是緊張忙碌而吃重的。春茶通常都要拖上一個月之久,十七八個摘茶女工不停地採摘,茶菁一袋袋地挑了回來。這些茶菁都不能放置太久,所以制茶工作也不得不趕工,有時候還得輪班徹夜工作。

  制茶過程除了以上所描述的做茶間裡的手續以外,還有一項戶外的弄茶工作。打從茶園裡挑回來的茶菁,首先在屋前禾埕上傾倒出來,一面讓太陽曬成適當的溫度──這包括兩項意義在內,一是使茶菁略微乾燥,一是使茶菁變軟,另一面還要弄。所謂「弄」就是用雙手捧起一大捧,快速地上下擺動,讓它紛紛落下。這也有兩項意義,一是使茶菁裡的香味增高,一是怕它醱酵。此刻,禾埕上有兩個年輕小夥子在弄茶,一個是阿嵩,另一個是張阿達。

  這禾埕也可以看做是內庭,三面都給房子包圍住,長寬都有十來丈模樣,除了做為曬茶場以外,還可以兼做曬穀之用,夏天晚上還是這一家人的乘涼談天的場所。現在這兒已鋪上了一層茶菁,再也看不見一小方地面了。

  阿嵩也算得上是個忙人,他往來於茶園和家之間,把一袋袋的茶菁搬回來,還得幫阿達弄茶。不過這項工作倒可算是較為適合他的個性的。他做事總是急急忙忙,不能沉住氣呆在一個地方反復地做一種事。而他又充滿活力,身手矯捷,能夠來往賓士,毋寧是他所喜歡的。

  阿達是臨時請來幫忙的人。這人的外表實在不容易使人看出是個替人幫傭的青年。大概也是二十一二的年紀,略瘦、相當高,胸部看來有點單薄的樣子,背也微微地駝著,臉孔和手臂都有些蒼白。乍看是個柔弱的小白臉型的青年,不過他的一雙眼睛很深,眼瞳顯得特別小,鼻子高聳,嘴唇薄薄的,顯示出雖然外觀寡默,但心事不簡單的相貌。

  人們只知道他以前是住在新店的,父親原是個很成功的商人,因為染上了嗜賭的惡癖,終至傾家蕩產,才四十來歲就自殺而死。不到一個月,母親也因憂愁過度過世了。阿達不得已來到小鎮投靠舅父,這回被陸家請來幫忙做茶。其實對於農事他是一竅不通,不但是農事,他甚至連一種最起碼的謀生技能都不懂。到陸家來幫工,本來也有著從頭學起的意思。以他的年紀只能做弄茶的工作,原因便在此。

  那可算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可是在張阿達做起來卻仍然很吃力的樣子。他那雙手很笨重,捧起來的茶菁幌蕩不到幾下,便掉光了。

  天上仍然罩著一樣的薄雲,太陽已升得很高了,雖然被那薄雲遮蓋著,可是也許是因為空氣太乾燥的緣故吧,使得阿達和阿嵩兩個人那彎著的背脊不停地在冒汗。阿嵩是打赤膊的,汗滴一粒一粒成串地掛在那兒。阿達不曉得怎麼,竟不敢脫下上衣,那細布衣衫給汗水濕透了,貼在他的胸背上。曬茶場對過的房間裡又是另一個世界。

  這兒有著清靜、寧謐、輕鬆,與制茶間和僅一牆之隔的曬茶場形成一個尖銳的對比。

  這是韻琴的房間。中間靠牆一隻眠床幾乎已占去了房間內四分之三的空間。除了床以外,有一架衣櫥,一隻茶几,剩下的空間已經不多了。不過掛在床上的帳子上繡著花,給這略顯陰暗的房間裡平添一些春色。

  鳳春和韻琴兩個並排地坐在床緣上繡花,鳳春一針一針地在繡著,韻琴卻把繡筐擱在一邊正在編著髮髻。不過也並不是編自己的發,更不是在替鳳春編,她手裡拿著的卻是一叢稻根。一束稻草給縛在一起,根部已經洗淨了。那細碎而柔軟的鬚根和人的頭髮有點相像,除了稍嫌短一點和顏色呈黃褐色以外。

  一個女孩子是必需學梳髮髻的。在一般人口頭上,那也叫「客人頭」──左右兩鬢往後掠去,額上墊一個發墊子,後腦杓部份高聳起來,下端在後頸上微微上翹。那高聳部份與上翹部份的中間用大紅毛線纏縛著,再別上一根成蝶形的金屬發針。發針有黃金的,也有銀的,不過通常用的都是黃銅。這是他們客家人祖上流傳下來的優雅而富古趣的髮式。

  女孩子們多半從十五六歲時就開始用稻草根來學習梳這樣的髮髻。沒有人要他們這麼做,也沒有人教她們,可是她們多半都懂得這樣地學,也多半都很快地學會。等到她們上紅燈四轎(由紅燈籠前導,四個人扛的花轎)時,便不愁不能自己來理自己的頭髮了。

  韻琴今年十七歲,穿著一領滾著藍邊的細碎紅花布衫,身材瘦棱棱地,但那胸前微微地隆起著,腰身也細細地,透露出一股掩不掉遮不了的青春氣息。她臉兒是細長的鵝蛋形,兩頰瘦瘦地,鼻子也瘦瘦地,只那雙眼兒格外地圓大清澄而深邃。顱骨周邊微微泛紅,嘴唇也呈著鮮紅。族人們都說她是陸家最美的女孩,就是太瘦弱了些。那是怪不得的,她是陸仁烈的最小一個孩子,還沒有足月就生下來了,所以從小體弱多病。也就因為如此,父母特別地疼她,兩個哥哥阿昆和阿侖也很愛護她、關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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