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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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辦公室牆壁上的掛鐘指著二點五十分。 下午第二節剛下課。中年級的班級放學了,有些同學正在打掃,有的背著書包走向校門。操場上玩耍的多數是高年級同學;人數雖少了許多,但還是相當熱鬧。 這時候,忽然在辦公室裡揚起了一陣歡呼聲。李金杉教導主任剛向老師們傳達了一項令人興奮的消息: 「剛才,在縣城的徐大木老師受了校長的吩咐打長途電話回來。今天的美術比賽,成績空前好,我們學校得了一個亞軍,三個殿軍,團體成績是第四名。校長要我們盛大歡迎凱旋回來。三點半那班車大概趕得上,請各位老師聽到集合鐘,馬上停止上課讓同學們在操場上集合。」 在歡呼聲中,有位同事拉開嗓門問: 「中年級學生已經放學了,還沒回去的學生要留下來嗎?」 「告訴還沒回去的同學,留下來歡迎也好,不過不硬性規定。」李教導答。 又有一位同事問: 「有沒有說哪個得了亞軍的?」 「有的,是三年級。殿軍是一年級、二年級、和五年級。」 立即又起了一陣鼓掌和歡呼。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林雪芬老師。有不少位同事還豎起大拇指沖著她搖搖。大家都曉得三年級的代表是林雪芬老師的班級選出的,而且又是她的弟弟。 值星的導護老師馬上開了播音機傳達給全校同學。 許多位同事都發覺到在這狂歡當中,只有負責訓練選手,辛苦了將近一個月的郭雲天老師不在辦公室裡。 原來,這時郭雲天正獨自個兒躲在教室裡看書。他擔任的班級放學了,地也掃完,同學們都已走光,教室裡靜悄悄地。 本來他今天是應該引率代表們到縣城參加比賽的;校長也派他去,可是他婉拒了。他的理由是縣城的一切和比賽的情形都不太熟悉,不如改派較熟的同事去。他怎麼也不肯接受這項任務。沒法,校長只好請徐大木去。 事實上,郭雲天是心灰意冷,不要說到縣城,連到學校上班他都有些提不起勁。他充分地體會到這個天地,並不完全如他所預期的那個樣子。他覺得目前校內的空氣並不全對他有利,而且這種空氣還似乎在一天比一天增長。他總感到,彷佛有些人不願意容許他呆在這兒。 要不是為了古阿明——一點也沒錯,如今就只有古阿明是他所能夠給予關懷的。古阿明昨天在茶園裡畫的作品,郭雲天認為是近一個月以來最好的一幅,也是最使他滿意的一幅。 古阿明畫的是茶蟲。那真是個奇異的幻想世界。在一面圖案化的綠色畫面上,各種各樣的大小茶蟲畫得猙獰可怖。此外還有幾個人物——古阿明曾向郭雲天說那三個人是姊姊,小弟弟和他自己。茶蟲有的在拼命地啃茶葉,有的在吃畫面上的一個人物手裡捧著的飯,有的在吃另一個人物的衣服。古阿明那小小的心靈裡的憤恨與恐懼,靠著他那獨特的,大膽的筆觸,毫無遺漏地表露出來。 郭雲天只有暗歎的份兒,幾乎沒有提供意見的餘地,因為古阿明一開始作畫,就好像已忘了周遭的一切,連他所尊敬的師長在身旁也都似乎渾然忘卻,手不停揮地畫下去。直到畫好後,郭雲天才得到機會提出他的修改意見。他指示他那裡的顏色還不夠鮮明,那一筆線條還要加強。 事實上,郭雲天的意見也不多。他不忍破壞掉那純潔的心靈裡所流露出來的,敏銳得就如電流一般的感覺。甚至他明知畫裡的一條蟲在生卵是錯誤的,也還是讓牠保持原來的面目。他認為與其改正過來,倒毋寧這個樣子較合他的年歲。 郭雲天替這幅畫取了個名叫「茶蟲世界」,今天一早就附郵寄去了。他認為這張畫一定可以通過教育部的選拔,而遠渡重洋到南美參加展覽;他還希望這張畫,不僅能為郭雲天爭回一口氣,同時更為國家爭得無上榮譽。 他能夠的!郭雲天越想越禁不住這樣相信。他幾乎願意放棄學業在這所國民學校待下去,一心一意為這個他所認為的天才兒童貢獻出心力。但是,那是不能夠的——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學業怎可這樣半途而廢呢?而且在這兒,名份上只不過是一名代課教員,地位卑微。就算可以不顧名利,而這職務是有期間限制的,到時候還是要滾,就是靠檢定來取得資格,那也要費一番大手腳。不如再等兩年;是啊,正如那天所下的決心,只要能讓古阿明在這兩年間不斷練習,那麼兩年後我就有能力幫助他。那也許不會太遲吧—— 可是當郭雲天想起不久就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時,心中便有一股類乎鄉愁的悵悵然的感覺湧上來。他久久凝睇於自己心板上的痕跡,他不由不承認那裡除了古阿明以外,另外還有一個影子。他常常都戒懼著不去想那個影子,偏偏思想不聽他的指使,時時要落到它上面。這樣的時候,他就焦灼地企圖擺脫思緒的糾纏。 郭雲天明知想她是沒有一點用處的。自己還是個學生,根本都沒有資格想這些,也不該想,儘管理智常常如此這般地向他提出警告,但仍是禁不住耿耿于對方所透露的話。 她的父親不喜歡她跟他來往。她父親選婿的兩個條件中之一,兩年後他可以勉強符合,另一個條件呢?郭雲天的家雖然不愁饑寒,也還供得起他讀書,但也不過如此,比起她家的財富,相距何只十萬八千里?而且聽她口氣,這兩個條件都一樣地重要。 當然,這種事情,關鍵是在乎她本人。她既是個現代青年,便有權走現代人認為正確的路。鄉下的人們儘管還在走著舊時代的路,但她不能跟那些人們混為一談,她沒有理由成為舊式婚姻的犧牲。 但是,郭雲天也覺得她的個性十分軟弱。當自己所選的路上出現了阻礙時,未必有勇氣越過它。如果像另外一位女教師,當然一切都不成問題。但是,郭雲天又覺得如果是像後者那樣的女人就一點也不稀罕。 這些思潮就有如迷宮,一腳踏進去,越走越叫人糊塗,越深入越不易找出路。 當他在糊裡糊塗地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教室裡的擴大機響了。於是他明白了美術比賽的結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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