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再見野鼬鼠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你?」老闆有點疑惑。

  「這一架機我砌過。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我賠償一架新的給你。」

  「那好吧。」

  我把模型戰機抱回家裡,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很用心地去砌,唯有在砌戰機的時候,我覺得高海明在我身邊。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他會指出來的。

  在砌戰機的過程裡,我總能夠稍稍忘記了寂寞。有一個女孩子承諾每年送一架戰機給男朋友,我不想讓他倆失望,既然頭兩架都是高海明砌的,第三架由我來替他砌,好像也是我和他的一種合作。他說他砌的戰機是代表愛情,而我砌的戰機代表我的內疚,他可會知道?

  「砌得很不錯。」老闆一邊看我砌好的戰機一邊說。

  「當然啦,我的師傅是高海明嘛。」我說。

  「他砌的模型值一百分,你砌的值七十五分,但客人可以接受的了,我立即打電話叫她來拿。」

  我看著那架F-4S幽靈式戰機,有點依依不捨。

  第二年年初,我升職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現很好。」方元說。

  那是因為我只能夠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個怪人。」方元說。

  我看著臺上那一架他砌的F15戰機,說:「他很殘忍。」

  農曆新年,夢夢在溫哥華登臺,她到步後兩天打電話來給我。

  「我看到一個很像高海明的人。」她說。

  「你在哪裡看見他?」我追問她。

  「在市中心Hornby Street的一間超級市場裡,我今天早上在超級市場購物,看到一個中國籍男子,樣子跟他很相像,我追上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你肯定是他嗎?」

  「當然不能夠百分之一百肯定。」

  難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溫哥華?

  在年初十那天,發生了事。

  看到電視新聞報導時,我幾乎不敢相信。

  胡鐵漢身中兩槍,重傷入院。

  這一天傍晚,鐵漢休班,他約了我和餘得人在銅鑼灣吃飯。我和餘得人在餐廳裡呆等了兩個小時,也見不到他,還以為他臨時有大案要辦,所以不能來。

  回到家裡,正好看到新聞報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護車,他的左手垂在擔架外,手腕上仍綁著那條紅繩。

  案發時,兩名巡警在中區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槍向警員發射,警匪發生槍戰,該名悍匪挾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質,登上一輛的士,他們在左邊車門上車,胡鐵漢剛在右邊車門上車,我估計他當時是準備赴我們的約的。

  胡鐵漢正在休班,身上沒有槍,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挾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機把車開到海洋公園。這輛的士在海洋公園附近被警方設的路障截停,發生警匪槍戰,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走,胡鐵漢與悍匪在的士上糾纏,身中兩槍,當時還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彈是屬於悍匪還是屬於警槍的。

  我和餘得人趕到醫院,他傷勢太重,經過醫生搶救無效,宣佈死亡,我和餘得人抱頭痛哭。胡鐵漢那位當員警的爸爸坐在地上嗚咽。

  我很吃力才能夠拿出勇氣打電話找正在溫哥華登臺的夢夢。

  她還在睡夢中。

  「什麼事?」她問我。

  我告訴了她。

  「不可能的,你騙我。」她笑說。

  「我沒有騙你,你立即訂機票回來。」我說。

  夢夢趕回來,已經看不見鐵漢最後一面。

  鐵漢身上的子彈證實是由警槍發出的。最初跟悍匪槍戰的兩名巡警看不見鐵漢上車,他們一直以為的士上只有司機和一名女人質。在海洋公園路障的員警收到通知,也以為車上只有兩名人質。當的士沖過路障停下來,鐵漢與悍匪爭奪手槍,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出來,當時司機曾告訴警方車上還有一名人質,警員聽不到,現場環境很暗,加上鐵漢和那名悍匪倒在後座糾纏,開槍的兩名警員看不到車上還有另一個人,於是遠距離向車廂內開槍。悍匪身中三槍當場死亡,鐵漢身中兩槍。

  鐵漢竟然被自己的同僚開槍殺掉,他一生的宏願是做一名好員警,陰差陽錯,死在警槍之下。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人生。

  在鐵漢的喪禮上,我看到他的遺體,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綁著一條紅繩,那是他和夢夢的盟誓,一語成讖,他們只好等待來世再做夫妻。

  「夢夢——」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說話。

  她揚手阻止我說下去,含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說:「他來世會認得我的,我們來世再見。」

  我心酸,泣不成聲。

  「這只軍表我帶了去溫哥華,我應該留給他的。」她嗚咽。

  「他不會消失的,沒有一種物質會在世上消失,他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說不定是你皮膚上的灰塵。」我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說:「那就讓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曉覺一個人來參加喪禮,我和他,已有年多沒有見面了,曉覺走到我身邊。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除了鐵漢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說。

  「你還恨我嗎?」他問我。

  我望著他良久,說:「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頭縈繞的,是另一個男人。雖然他不知所終,但我知道他才是我愛的人,他是不會在世上消失的。

  「謝謝你。」我跟曉覺說。

  「謝謝我?」曉覺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麼是愛,一個人若是愛你,不會不給你尊嚴。」

  他一副很慚愧的樣子。

  原來他已經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問夢夢要了溫哥華那間超級市場的地址,請了七天假,到溫哥華找高海明。溫哥華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級市場門外等,直至超級市場關門,如果高海明在這裡的話,他會來的。

  我問過所有收銀員有沒有見過高海明。在他們眼中,每個中國人的樣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沒人記得他。

  我寫了一張字條,釘在超級市場的報告欄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結束了,我必須離開。

  夢夢再次踏上舞臺,她的新歌叫《紅繩》,她在臺上泣不成聲,鐵漢也許已轉化成她的一顆眼淚。

  起碼他們可以在來世相愛,但我和高海明,連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見面。

  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傭開門給我。家裡的一切,跟他離開前一樣。野鼬鼠依舊淒淒地站在床頭。他說過野鼬鼠這種動物,在遇到襲擊時,會噴出奇臭無比的臭液退敵,他的不辭而別,也許是遇到襲擊的反應,是我傷害他。

  我走到樓下他媽媽住的單位拍門。

  「伯母。」

  他媽媽見到我,很愕然。

  「請坐,邱小姐,很久不見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樂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媽媽老很多,身體不太好,行動不方便。

  她跟我說話時,他一直望著她,她偶爾也情深地回望他,他們是那樣恩愛,是來世應該再做夫妻的一對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說。

  「不要緊,海明這個孩子很任性的,說走就走,小時候試過離家出走。」

  「他有寫信回來嗎?」

  「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她說。

  我喜出望外,問她:「伯母,能給我看看嗎?我知道我不應該看他寫給你的東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來——」

  「好吧,我拿給你看。」

  她拿了三張明信片給我看。

  第一張是去年寄回來的,是從日本寄回來的,沒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風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難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號房,知道我要進入房間,他走開了?

  第二張明信片是布拉格廣場,是從布拉格寄回來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個時候,天氣這麼寒冷,他在布拉格幹什麼?

  「媽,爸,這裡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體暖和得多,不必掛心,保重身體。」

  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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