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三十


  他結領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睛朝她看。

  「怎麼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他低聲說道,然後,他朝她走去,以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儘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塗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裡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麼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屍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後,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於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臺。在住院醫生的指導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於,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治別人,使他們免於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麼多病人之後,他終究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忍受肉體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於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屍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何異于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塗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睛正在凋零。他慶倖自己娶了她。

  ***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他坐在客廳裡,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田園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他的聲音有點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他心裡說。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並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後,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後,也許她會願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願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牆上。那裡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裡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去過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麼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現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裡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什麼?」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楞了一下,放下手裡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拿出口袋裡的一面放大鏡,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

  「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他笨拙地撒了個謊。

  「為什麼?」她瞇著眼,滿臉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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