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兩個病房護士搜查男孩的床。原來,圓臉男孩的手錶不見了。護士自然會懷疑這個小偷的兒子。為了公平起見,她們也搜其它人的床,但只是隨便搜搜。男孩站在床邊,樣子憤怒又委屈,眼睛並未朝徐宏志看,彷佛是不想徐宏志看到他的恥辱。

  徐宏志想起圓臉男孩這兩天都拉肚子,於是問護士:「你們搜過洗手間沒有?」

  結果,他在圓臉男孩用過的馬桶後面找到那枚價值幾百塊錢的塑膠手錶。

  給人冤枉了的男孩,依然沒看徐宏志一眼。他太知道了,因為自己是小偷的兒子,所以大家都認為手錶是他偷的。這個留在他身上的印記,就像他手背上的傷疤,是永不會磨滅的。「他手背的那個傷疤,不是普通的虐兒。」回到家裡,徐宏志告訴蘇明慧。

  「那是什麼?」她問。

  他一邊在書架上找書一邊說:

  「可能是他爸爸要訓練他當小偷,他不肯,他就用火燒他的手。」

  「這個分析很有道理呢!華生醫生。」她笑笑說。

  「找到了!」他說。

  他在書架上找到一套手塚治蟲的《怪醫秦博士》,興奮地說:

  「你猜他會喜歡這套漫畫嗎?」

  「應該會的。」她回答說。

  他拿了一條毛巾抹走書上的塵埃。她微笑朝他看。她愛上這個男人,也愛上他對人的悲憫。他是那麼善良,總是帶著同情,懷抱別人的不幸。

  是誰說的?你愛的那個人,只要對你一個人好就夠了,即使他在其它人面前是個魔鬼。她從來不曾這樣相信。假使一個男人只關愛他身邊的女人,而漠視別人的痛苦,那麼,他真正愛的,只有他自己。一天,當他不愛她時,他也會變得絕情。

  她由衷地敬重這個她深深愛著的男人,為他感到驕傲。因為這種悲憫,使他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比她高尚。她自問對動物的愛超過她對人類的愛。她從來就是一個孤芳自賞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擔心,他的悲憫,有一天會害苦自己。

  他把《怪醫秦博士》送給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說找出來,想要還給他。

  「你喜歡的話,可以留著。」他說。

  「不用還?」男孩疑惑地問。

  「送給你好了。」

  男孩聳聳肩,儘量不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將來,你還可以讀福爾摩斯和愛葛莎·克利斯蒂。他們的偵探小說才精彩!」徐宏志說。

  「誰是愛葛莎·克利斯蒂?」

  「她是舉世公認的偵探小說女王!不過,你得要再讀點書,才讀得懂他們的小說。」

  男孩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讀了的書,沒有人可以從你身上拿走,永遠是屬於你的。」徐宏志語重心長地說。

  男孩出院前,他又買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說給他。他買的是「三色貓」系列,沒買「小偷」系列。

  男孩眉飛色舞地捧著那套書,說:

  「那個手塚治蟲很棒!」

  「他未成為漫畫家之前是一位醫生。」徐宏志說。

  「做醫生也不難!我也會做手術!」男孩驕傲又稚氣地說。

  徐宏志忍著不笑,鼓勵他:

  「真的不難,但你首先要努力讀書。」

  徐宏志轉身去看其它病人時,男孩突然叫住他,說:

  「還給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過來的一支鋼筆,才發現自己口袋裡的那支鋼筆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這支鋼筆是便宜貨,醫生,你一定很窮。」男孩老氣橫秋地說。

  徐宏志笑了,把鋼筆放回襯衣的口袋裡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時候,發現男孩那張床上躺著另一個孩子,護士說,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現,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個可怕的家庭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男孩帶走了所有的書。那些書也許會改變他,為他打開另一扇視窗。

  然而,直到他離開小兒科病房,還沒能再見到男孩。

  實習生涯的最後一段日子,徐宏志在產科。產婦是隨時會臨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大部分產婦都會在夜間生孩子,這裡的工作也就比小兒科病房忙亂許多。

  他的一位同學,第一次看到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從母親兩腿之間鑽出來時,當場昏了過去,成為產房裡的笑話。大家也沒取笑他多久,反正他並不是第一個在產房昏倒的實習醫生。

  徐宏志的第一次,給那個抓狂的產婦死命扯住領帶,弄得他十分狼狽。幾分鐘後,他手上接住這個女人剛剛生下來的一個女娃。她軟綿綿的鼻孔吮吸著人間第一口空氣。他把臍帶切斷,將她抱在懷裡。這個生命是那麼小,身上沾滿了母親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會從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聲卻幾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盡全身氣力喊完了,便緊抿著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麼吵,也吵不醒她。老護士說,夜間出生的嬰兒,上帝欠了他們一場酣眠。終其一生,這些孩子都會很渴睡。

  他看著這團小東西,想起他為蘇明慧讀的《夜航西飛》,裡面有一段母馬生孩子的故事。等候小馬出生的漫長時光中,白芮兒·瑪克罕說:誕生是最平凡不過的事情;當你翻閱這一頁時,就有一百萬個生命誕生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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