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十七


  回去的路上,他靜靜地朝她說:

  「我們結婚吧!」

  她本來已經決定要走,就在一瞬間,她動搖了。

  發現她沒有馬上就答應,於是,他說:

  「你不嫁給我,不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你的天國不在印度。」

  「那天,我以為他這番說話是難得一見的幽默感,原來,他是認真的。他真的覺得自己是最好的。」母親笑了起來,說:「但是,你爸真的很聰明。我好愛他。我崇拜他,就像一條小毛蟲崇拜在天空中飛翔的兀鷹。」

  他看得出來,母親一直很崇拜父親。她愛父親,比父親愛她多。她習慣了聽命于父親,把她無盡的深情,奉獻給那顆過於冷靜的靈魂。

  「爸也許是一隻孤獨的兀鷹,但你絕對不是小毛蟲。」他呵呵地笑了。

  「幸好,你像你爸,遺傳了他的聰明。他常說我笨。」

  「媽,你不笨。爸一向驕傲。」他說。

  「別這樣說你爸。不管怎樣,你得尊重他。你爸一直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也很疼你。」

  「他疼愛我們,就像天主疼愛祂的子民一樣,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說。

  「他只是不懂表達他的感情。他跟你祖父也是這樣的。他們兩父子一起時,就像兩隻並排的兀鷹,各自望著遠方的一點,自說自話。」

  他燦然地笑了。母親倒是比父親有幽默感。

  「男人就是有許多障礙。」母親說,眼裡充滿了諒解和同情。

  夜色降臨的時候,露天餐廳周圍成百的小燈泡亮了起來,與天際的繁星共輝映。那天晚上,母親的興致特別好,談了很多從前的事。

  沉浸在回憶裡的女人,好像預感自己不會回來似的。她慈愛地對兒子說:

  「每一次,當我看到你,我都慶倖自己沒進修道院去。要是我去了,將會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損失。」

  他沒料到,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後的一句話。

  第二天,母親提著一口沉重的箱子,帶著一張支票,搭上飛往印度的班機,去圓她的青春年少夢。那筆錢是捐給教會醫院的。母親還打算在醫院裡當一個月的義工。

  惡劣天氣之下,機師仍然試圖在加爾各答的機場降落。結果,飛機滑出跑道,瞬間著火,機上的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夢想破碎和墜落了,母親在她半輩子嚮往的天國魂斷。

  那個地方真的是天國嗎?

  假使她沒去,也許永遠都是。

  鮮活的肉體,化作飛灰回航,傷透了兒子的心。他的生命,星河寂靜,再沒有亮光閃爍。

  在悲傷的日子裡,他以為父親就跟他一樣沉痛。然而,父親仍舊每天上班去,沒掉過一滴眼淚。他甚至責備兒子的脆弱。

  他不免恨父親,恨他多年來把寂寞留給母親,恨他那種由上而下的愛,也恨他冷漠和自私的靈魂。

  直到今天,父親突然向他伸出一雙友善的手。他也看到了父親的蒼蒼白髮。兀鷹老了。

  他愛他的父親,也許比他自己所想的還要愛得多一些。假如父親能用平等一點的方式來愛他,他會毫不猶疑地朝那樣的愛奔去。

  他記起來了,就在母親離開之後半年。有一天,父親在家裡摔斷了一條腿。他說是不小心摔倒的,並且以驚人的意志力,在比醫生預期要短很多的日子再次站起來。

  父親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嗎?還是由於思念和悲傷而踏錯了腳步?

  不掉眼淚的人,難道不是用了另一種形式哭泣?

  兩年來,他第一次意識到,他誤解了父親。假如他願意向父親踏出一步,母親會很安慰。二十多年前,這個女孩子為了一段愛情而留在塵俗。她不會願意看見她親愛的丈夫和兒子,在她離去之後,站在敵對的邊緣。

  他是如此渴望回報那雙友善的手。幾天後,當父親打電話來,要他回家一趟的時候,他幾乎是懷著興奮的心情奔向那羞怯的父愛。

  經過這許多年,他們終於可以坐下來,放下歧見和誤解,放下男人的障礙,說些父子之間的平常話。他會告訴父親他將來的計畫。也許,他們會談到母親。

  父親在家裡的書房等他。書桌上,放著蘇明慧送的那個非洲人頭石雕。

  這又是一個友善的暗示。他心都軟了,等待著父親愛的召喚。

  這一刻,父親坐在皮椅子裡,臉上掛著一個罕有的、慈祥的笑容。

  「你記得魯叔叔吧?」父親傾身向前,問他。

  「記得。」他回答說。魯叔叔是父親的舊同學。

  「魯叔叔的弟弟是美國很有名的眼科醫生,一個很了不起的華人。關於那個病,我請教過他。」

  「他怎麼說?」他急切地問,心裡燃起了希望。

  「視覺神經發炎,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任何藥物或手術可以治療。」

  他失望地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考慮清楚?」父親突然問。

  他詫異地抬起眼睛,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她會失明。」

  「也許不會。」他反駁道。

  「你不能否定這個可能。」

  「到那一天,我會照顧她。」他篤定地說。

  「照顧一個盲人,沒你想的那麼容易。」

  「我會盡力。」他回答說。

  「她會阻礙你的前程。」父親說。

  他吃驚地望著父親,難以相信父親竟然說出這種話。

  「爸,你不瞭解愛情。」他難過地說。

  「但我瞭解人性。」徐文浩冷冷地說,「有一天,你會抱怨,你會後悔。愛情沒你想的那麼偉大。」

  他沮喪地望著父親,說:

  「你不瞭解我。你太不瞭解我。」

  「你這是醫生氾濫的同情心。」徐文浩不以為然地說。

  「愛一個人,並不只是愛她健康的時候,也愛她的不幸。」他說。

  「一個人的不幸並不可愛。」徐文浩淡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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