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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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湊近她,就著日光仔細地看看那雙漂亮的黑眼珠,然後說:「沒什麼問題。」 「幸好你選了腦神經外科,而不是眼科。」她揉了揉眼睛,朝他微笑。 他心頭一震,驚訝地望著她,在她眼中讀出了哀淒的神色。 「我的眼睛有毛病,是視覺神經發炎,三個月前發生的。醫生說,我的視力會漸漸萎縮。一旦復發,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幸運的話,那一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但是,也許下一刻就來臨。就像身上系了個計時炸彈,它不會把我炸成碎片,只是不再讓我看東西。」她靜靜地說完。 他太震驚了,一瞬間,他恍然明白,為什麼在草地上摔倒的那天,她會那麼生氣。她害怕自己是根本看不到他躺在那裡。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放棄畫畫,為什麼從來不在他面前看書。他太笨了,竟然看不出來,還教訓她不要放棄夢想。 他在書上讀過這個病。病因是病人的免疫系統突然出了問題,可能是遺傳,也可能跟遺傳沒有關係。這個病無藥可治,病人的視野會漸漸縮小,盲點愈來愈大,把顏色混淆,一旦復發便很嚴重,也許最後連光暗都看不見。 她卻能夠平靜地道出這個故事。他難過地望著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愧疚。她的冷淡或冷酷,無非是想把他氣走,他卻生她的氣,以為她是故意折磨他。就在前一刻,他還故作幽默的取笑她像非洲豪豬。 「別這樣看著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覺得現在很好。比起一出生就看不見的人,我看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我見過牽牛花,見過海邊成千上萬的紅鸛,見過獅子,野豹和羚羊。當然也見過豪豬。我見過浩瀚的沙漠,見過沙漠最壯闊的地平線,也見過我自己。」她堅強地說。 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他也許懂得安慰脆弱的心靈,卻不曉得堅強的背後有過幾許掙扎和辛酸,又有多麼孤單。 「有時候,其實也不用看得太清楚,尤其當你有一張自己都不喜歡的闊嘴。」她逗趣地說。 他很想告訴她,那張闊嘴把她的臉襯得很漂亮。但他實在沒法若無其事地擠出一個笑容來認同她的黑色幽默。 她繼續說:「大部分動物只看到黑白兩色,鯊魚更是大近視。它們照樣生存,而且比我們勇敢。」 他失神地點點頭。 她朝他微笑:「我的眼睛,從外表是看不出有毛病的。所以,你還是會成為一位好醫生的,呃,應該是一位好的腦神經外科醫生才對。」 然後,她說: 「我要上課了。再見。」這最後一句話,卻說得好像永不會再見似的。 他站在後頭,看著她自個兒朝課室走去。他分不出她的堅強是不是偽裝的。我們都知道世上沒有長生露。在另一個星球,也許會有。可惜,我們是住在一個沒有靈藥的星球上。 她走遠了。他無法使自己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他想起他們初識的那個午後,她掉落在他的肩頭,出於驚惶和恐懼而悻悻地罵了他一頓。是誰把她送來的?愛情是機遇,還是機遇會把兩個命運相近的人一起放在草籃裡? 他心中滿溢著對她的同情,不是對一個朋友的同情,而是對已經愛上的人的同情。惟有這種同情,使人心頭一酸,胳膊變虛弱了。整個下午,蘇明慧都在上課,只在小息的時候逼自己吃了點東西。她今天在他面前說了那麼多話,是好勝地顯示自己的堅強,還是奸詐地把她的病說得輕鬆平常,然後騙他留在身邊?她怎麼騙得過他呢?他是讀醫的。 跟他道出那一聲艱難的再見時,她心裡渴望他會再一次從背後拉著她,告訴她: 「不管怎樣,我還是那樣喜歡你!」 她故意加快了腳步,縮短自己失望的時間。這一次,並沒有一雙手把她拉回去。今天是假期,她不用到便利商店上班。下課後,她沒回去宿舍,而是去了火車站。 她坐在月臺上,一列火車靠停,發出陣陣的號聲,人們擠上火車。她沒上去。 她憑什麼認為一個偶爾相逢的人會接受她的命運? 在肯亞野外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有一位土著玩伴。那個比她小一歲的漂亮男孩教她摔跤和用標槍捕獵動物。那時候,她深深愛上了他,發誓長大後要嫁給他,永永遠遠留在非洲的大地上。後來,她給母親送了回來,兩個人再也見不到面了。臨別的時候,男孩跟她說: 「我們是不一樣的。」 她偶爾還會想念他,但是,那段記憶已然遠了。他也許早已經把這個黃臉孔的小女孩忘掉。她也沒法想像自己今天會在脖子戴著一串項圈,赤著腳,升起炊煙,等她的情人狩獵之後回家。 能夠相遇的,也許終於會變遙遠。 夜已深了,月臺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離開車站,走路回去。月亮疏疏落落的光影照在回去的路上。她朝宿舍走去,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宿舍大樓前面的臺階上,然後逐漸放大,直到模糊的身影變得熟悉。 她看見徐宏志從臺階上站了起來,似乎已經久等了。 她驚訝地朝他抬起眼睛,他站在那裡,一張臉既期待又擔心。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我找了你一整天。」他說。 「你找我有事嗎?」她緩緩地問。 他那雙溫柔的眼睛朝她看,暖人心窩地說:「我可以陪你等那一天嗎?你說過,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來臨,也許下一刻就來臨。我想留在你身邊。」 「不要覺得我可憐。」她固執地說。 「我沒有這樣想。」他回答說。 「你不是寧願和一個健康的人一起嗎?」 「每個人都會生病的。」 「但我的病是不會好的。」 「說不定有一天可以治好,很多病從前也是無藥可治的。」 她難過地笑笑: 「那也許會是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後的事。」 「我們有的是時間。」他說。 她看著他,嘴唇因為感動而緊抿著。 「別傻了。」她傷感地道。 他不解地看著她,想弄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我們還沒有開始,你不需要這樣做。」她說。 「對我來說,我們已經開始了。」他篤定地望著她。 淚水在她的喉頭漲滿,她咽了回去,告訴自己,以後要為他堅強。他會是她今生看到的最後一抹色彩,遠比沙漠的地平線壯闊。 他羞澀而深情地告訴她: 「假使你不嫌棄我有少許近視的話,我願意做你的一雙眼睛。」 她整個人溶化了,感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把她拉向懷裡。她飛向他,在他的胸膛裡搧動,慶倖自己沒有永遠留駐在非洲的大地上。否則,她今生將錯過了這個永恆的瞬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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