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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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你哭過嗎?」她的頭隨著徐宏志的腳步聲轉向床的另一邊。 「沒有。」他低聲說。 「我聞到鹽味。」 「是我身上的汗水。」 「我分得出汗水和淚水的。」女孩說,「你剛才讀書的時候,身上有一種悲傷的味道。醫生,你忘了嗎?盲人的嗅覺是很靈敏的。」 他那雙困倦的眼睛望著女孩,也無言語。儘管她因為身體的殘障而有超齡的早熟,她終究還是個孩子,不瞭解的事情太多。 「醫生。」女孩摸到枕邊的絨毛小熊,遞給他,說:「我把它送給你。」 徐宏志驚訝地朝她問:「為什麼?這團毛茸茸的東西不是你的寶貝嗎?」 「所以我才想把它送給你,雖然它已經很老,但它會為你帶來好運的,我不是終於也看得見了嗎?」 徐宏志接過那只絨毛熊,笑笑說:「上面一定有很多口水。」 女孩靦腆地笑了,心中的喜悅脹大了一些: 「醫生,你要好好留著它啊!等我長大,五年後,或者八年後,我會回來要回我的小熊,那時你再決定要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說完這句話,女孩伸手摸到床邊的燈掣,把燈擰熄,嘴上掛著一個幸福的微笑。 然而,今天晚上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第一次參加孤兒院旅行的前夕那樣,她因為太興奮而失眠,徹夜期盼著晨曦的來臨。這個手術要比那一次旅行刺激很多。她有點緊張。她害怕明天的世界跟她以前熟悉的那個不一樣。 女孩轉臉朝向門的那邊,聲音裡有著一種期盼和不確定。 「醫生,這個世界是不是很美麗的?」她問。 門的那邊沒回答。 就在那一瞬間,女孩嗅到了眼淚的鹹味和鼻水的酸澀,聽到了發自一個男人的喉頭的哽咽。徐宏志離開病房時,臂彎裡夾著那本書和一隻禿毛的玩具熊。這只絨毛熊掛在他魁梧的身軀上,顯得那麼小而脆弱,就像眼淚,不該屬於一個強壯的男人。 走出醫院的時候,他踢到腳上松垂的鞋帶。他蹲下去把鞋帶綁好的那一瞬,一行清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緩緩流過指縫間,他拭去了。花了一些氣力,他再次站起來。 剛剛下過的一場細雨潤濕了他腳下的一片草地。他踩著水花,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感覺到有幾隻蚊子在叮咬他,吸他的血,但他疲憊的雙腿已經無力把它們甩開了。 他想到躺在病房裡的女孩是幸福的。明天以後,她將可以看到天空的藍和泥土的灰綠,看到電影和人臉,也看到愛的色彩。不管她願不願意,她也將看到離別和死亡。 他又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天。在比這一片青蔥和遼闊的另一片草地上,她投向了他。那是他最消沉的日子,她像一隻迷路的林中小鳥,偶爾掉落在他的肩頭,啄吻了他心上的一塊肉,給了他遺忘的救贖。那時他並不知道,命運加於他的,並不是那天的青青草色,而是餘生的日子,他只能與回憶和對她的思念長相左右。 自從他的母親在飛機意外中死去之後,徐宏志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陽光。母親的乍然離去,把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帶走了。那一年,剛剛升上醫科三年級的他,經常缺課,把虛妄的日子投入計算器遊戲,沒日沒夜地沉迷其中。他成了個中高手,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 他缺席考試。補考的時候,只回答了一條問題就離開試場,趕著去買一套最新的計算器遊戲。 他把青春年少的精力和聰明才智浪擲在虛擬的世界裡,與悲傷共沉淪。然而,輸的顯然是他。學期結束的時候,他接到通知要留級。在醫學院裡,留級是奇恥大辱,他卻連羞慚的感覺都付之闕如。 無數個日子,當他掛著滿臉淚痕醒來,惟有那台計算器給了他遺忘的藉口。那時候,他瘦得像只猴子,孤零零地在自己的暗夜裡漂流,生活彷佛早已經離棄了他。 就在那一天,宿舍的電力系統要維修,他惟有走到外頭去。那是正午時份,他瞇起眼睛朝那個熱毒的太陽看去,頓時生出了一個念頭:也許,他可以把自己曬死。他可以用這個方法對猝不及防的命運做出卑微的報復。他癱在那片廣闊的青草地上,閉上眼睛想像一個人中暑之後那種恍惚的狀態,會像吃下一口鴉片般,在自己的虛幻中下墜,下墜,遠遠離開塵世的憂傷。他身上每寸地方都掛滿了汗水,迷迷糊糊地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忽然被人踢倒。 他爬起來。太遲了,一個女孩在他腳邊踉蹌地向前摔了一跤,發出一聲巨響,頭上的帽子也飛脫了。 他連忙把女孩扶起來。逆光中,他看到她模糊的輪廓和那頭栗色頭髮上朦朧的光暈。她蜜糖色的臉上沾了泥土。 「對不起。」他瞇縫著眼睛向她道歉。 女孩甩開他,自己站定了,用一隻拳頭擦去眼窩上的泥巴,氣呼呼地瞪著他,說: 「你為什麼躺在這裡?」 「對不起。」他一邊說一邊彎身拾起女孩散落在地上的書和那頂紅色的漁夫帽。 女孩把書和帽子搶了回來,生氣地問: 「你是什麼時候躺在這裡的?」 他一時答不上來。他沒想過她會這樣問。他也不覺得這個問題跟她摔倒有什麼關係。 「我剛才沒看見你。」她一邊抖去帽子上的泥巴一邊說。 「我在這裡躺了很久,誰都看得見。」他說。 這句話不知怎地激怒了她。她狠狠地盯著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誰叫你躺在這裡的?」 「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樣?是你自己走路不長眼睛!」他給曬得頭昏腦脹,平日的修養都不見了。 她二話不說,舉起手裡的帽子朝他頭頂砸去。 他摸著頭,愣在那兒,還來不及問她幹嘛打人,她已經抬起下巴朝宿舍走去。 他沒中暑,反而給喚回了塵世。幾天之後,他在大學的便利商店裡碰到她。晚飯時間早就過了,他走進去買一個杯面充饑。那天,店裡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他拿著杯面去櫃檯付錢的時候,詫然發現她就站在收銀機旁邊。 輪到他的時候,她似乎認不出他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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