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那年的夢想 | 上頁 下頁


  走了幾步,孟承熙忽然拾起那個籃球走回來,很內疚的說:「對不起。」

  是他首先推了孟承熙一下的,大家也有錯。孟承熙向他道歉,他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現在他明白了。孟承熙那一句「對不起」,不是為撞倒他而說的,而是為孫懷真而說的。

  當夏心桔回來的時候,她打開了那個信封,信是孫懷真寫的。她在信上說,她已經記不起自己為甚麼會愛上他了。愛上孟承熙,卻有很多原因。

  她是多麼的殘忍,她竟然記不起他的愛了。

  她留下一封信給夏心桔,卻沒有留下片言隻字給他。也許,她根本沒有覺得對不起他。

  然後,夏心桔坐在狀上哭了起來,邱清智也哭了。兩個被背叛的人,互相埋怨,最後卻相擁著痛哭。現在,這所房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一天晚上,邱清智軟癱在沙發上聽歌,就是那支《Longer》。地久天長,哪有這麼悠長的盟誓?坐在另一邊的夏心桔突然爬到他身上。她雙手抱著他,瘋狂地吻他。

  他脫掉她的褲子。他們無言地做愛。除掉喘氣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的悄悄話和抒情話。他們甚至閉上眼睛,不願看到對方眸中那個難堪的自己。性愛是甚麼呢?這個他曾經嚮往的溫存,只是絕望的哀鳴。他唯有用更狂野的動作去掩飾自己的脆弱。他本來不想做愛,但他無法拒絕她的召喚。有哪個男人可以拒絕—個流著淚的女人用身體摩挲他的褲襠呢?把她推向他的,不是愛情,而是復仇。他們用彼此的身體來報復背叛他們的那兩個人。性是片刻的救贖。在那片刻裡,絕望的肉體變得令人嚮往。

  一次又一次,他們用最真實的方式互相安慰,也互相憐憫。在許多次無言的性愛之後,他們開始說一些悄悄話了,他們也開始睜開眼睛看到對方可憐的身軀了。最後留在房子裡的兩個人,互相依存,也互相慰藉。他們忽然變得不可以分開了。

  他不是曾經懷緬著那段清晨守候,然後同路的時光嗎?片刻的性愛歡愉,經過了不知多少歲月,忽爾變成了悠長的纏綿。他愛吮吸她的奶子,聽著她在耳畔的低回,那是人間的天籟。他開始害怕,這個為著復仇而留下來的女人,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尋常生活裡,他努力像一個吸盤那樣,吸附在她身上,不讓她撇掉他。他是愛她的麼?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從來沒有懷著那麼複雜的感情去喜歡一個人。

  夏心桔是愛他的麼?他不敢去求證。那兩個人出走之後,他們變成兩個孤單的人。夏心桔從來沒有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和家人認識,他只是曾經見過她妹妹。她總是讓他覺得,她心裡守候的,只有孟承熙一個人。

  —天,邱清智收到—封從日本寄來的信。那封信是孫懷真寫的。

  智:

  現在才寫這—封信,你也許會認為太遲了。

  那個時候只是留下一封信給阿桔,因為我不知道跟你說些甚麼。無論我怎樣說,你也是不會原諒我的吧?

  我正在學日語,在這裡,要學好日語才可以有其他的打算。東京的生活費很高,我在一家湯麵店裡打工。我並不是做我最擅長的鴨子,而是叉燒湯麵。四月初的時候,我和孟承熙去橫濱看過一次櫻花。看到櫻花的時候,我才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起畫筆了。我的油彩,早就荒廢了。

  阿桔好嗎?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聯絡。我們曾經約好一起去看櫻花的,這個願望看來是不會實現的了。

  一個人離開了自己長大的地方,原來會忽然變老成了。我常常懷念香港的一切。

  提筆寫這封信,不是期望你的原諒。你也許已經忘了我。人在異鄉,對從前的關愛,是分外緬懷和感激的,希望每—位舊朋友都安好和快樂。

  懷真

  這一刻,邱清智才知道,他已經不恨孫懷真了。他和孫懷真認識的時候,大家都那麼年輕,大家也許都在尋覓。誰能知道將來的事呢?他們只是在人生的某段時光裡相遇,如同一抹油彩留在畫布上,那只是一張畫布的其中一片色彩罷了。

  夏心桔回來的時候,邱清智匆匆把信藏起來。

  「你收起一些甚麼?」夏心桔問。

  「喔,沒甚麼。」他撒謊。

  「你有假期嗎?」

  「你想去旅行嗎?」

  「嗯,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旅行。」

  他開心的說:「好的,你想去哪裡?」

  「東京。」

  他嚇了一跳:「東京?」

  「你不喜歡東京嗎?」

  「不,不。」

  「我沒去過東京呢!」

  「那就去東京吧!」

  「太好了!」她興奮的說。

  為甚麼偏偏是東京呢?是某種巧合,還是沒法解釋的心靈感應?

  邱清智故意訂了在池袋的酒店,而不住新宿。然而,去東京的話,總不可能不去新宿的。幸好,在東京的三天,他們沒有碰見過孟承熙和孫懷真。

  臨走前的一天晚上,他們在新宿逛得累了,走進一家Starbucks。當夏心桔還在猶豫喝哪一種咖啡時,店裡的服務員卻很有默契地圍在一起,喊:「Last order!」

  原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了。這大概是咖啡店的傳統。

  「還可以喝一杯的,你要喝甚麼?」他問夏心桔。

  夏心桔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說:「不喝了。」

  從東京回來之後,她—直變得很沉默。

  邱清智預感的那個時刻,終於來臨了。

  一天晚上,他們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裡吃飯。夏心桔告訴他,她想搬回去跟她妹妹住。

  「再不分開的話,我們也許再分不開了。將來有一天,我們會互相埋怨。」夏心桔憂鬱地笑了笑。

  邱清智並沒有請求她留下來。也許她說得對,繼續下去的話,有一天,她會埋怨他。在她心中,他只是次選。他們只是無可奈何地走在一起。

  他沉默了,甚至說不出任何挽留的說話,從很早以前開始,他愛的是夏心桔。即使她只是用他來報復,他還是無可救藥的愛著她。他愈來愈害怕失去她。有一次,當他們做完愛,他煮了一碗陽春麵給她吃。這是他頭一次為她下廚。她坐在床上,一邊吃面一邊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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