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一六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唯有走開一下,讓他一個人躲起來舐傷口。」我說。

  在我的字典裡,可以用來安慰別人的字彙,實在是太有限了。

  「我去安慰他!」葛米兒一邊說一邊已經穿好衣服,貝多芬跟在她身邊團團轉。

  「你現在就去?」

  「對了,還要帶道具!」

  「貝多芬?」

  「才不是它!它只會流口水。」

  葛米兒把花瓶裡的一大束鬱金香抓起來,說:「是這個了,見面禮!」

  她一溜煙的跑出去了,我叫也叫不住。

  ***

  貝多芬睡在我床邊,肚子朝天,發出夢囈。葛米兒已經去了很久,她不打算回來嗎?一個傷心的男人跟一個跑去安慰他的女人會做些什麼?我把貝多芬抱到床上,攬著它睡。

  ***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家去。

  門打開了,我看見葛米兒蜷縮在沙發上,身上披著毛毯,沉沉大睡。那束鬱金香放在花瓶裡。

  杜衛平在廚房喝咖啡。

  「她為什麼會睡在這裡?」我問。

  「她昨天晚上跑來,不停為我唱勵志歌。你知道,我不看任何勵志書,也不愛聽勵志歌。」

  「是的,你都不喜歡看《心靈雞湯》。」我說。

  「然後,她開始唱一些很慘的情歌。我實在太困了,便溜進去睡覺。今天早上起來,看見她睡在這裡。」杜衛平說。

  我望望杜衛平,說:「誰說那些勵志歌沒有用?起碼,你的心情看來好了一些。」

  「喔,是的,謝謝你們。」他憔悴地笑笑,然後問:「為什麼她整個人好像染了色?」

  我笑了笑:「她喝得太多紅蘿蔔汁,過幾天便會脫色。」

  「我上班了,要一起走嗎?」他問。

  「好的。」

  「我已經幫你喂了魚。」他說。

  葛米兒的歌聲填補了字典的空白。最能安慰人心的,也許並不是言語,而是一首歌。和音樂相比,文字便顯得太寒傖了。肯去看書的人,才會得到慰藉,我們可以閉上眼睛,卻無法把耳朵收起來。

  聽覺要消失在最後,也許是要聽人間的絕唱。

  ***

  「為什麼你不愛看《心靈雞湯》?」在路上,我問杜衛平。

  他笑笑說:「我受不了那種像罐頭湯一樣的溫情。你喜歡的嗎?」

  我笑了笑:「我也不喜歡,真實的人生要複雜多了。」

  停了一會兒,我問他:

  「你已經想通了嗎?」

  「你說得對,假如對方不是黑人,我也許沒那麼憤怒,我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踐踏。」

  「把尊嚴放在愛情之上,你是個值得欣賞的人。可是,把男性尊嚴放在愛情之上,你便是個大男人了。」我說。

  他張著嘴巴,詫異地望著我。

  「我並不大男人。」他說。

  「我知道。可是,再不大男人的男人,到了某些關節眼,還是會很大男人。」

  他咧嘴笑了。

  「原諒她吧。笛卡兒說的,人的軟弱應該受到上帝的憐憫與瞭解,任何有生命的人,都不應該鄙視愛的俗世歡樂。」

  「你比葛米兒更會安慰別人。」他疲倦地微笑。

  「我只是不想你後悔。」我說,「我好像一輩子都在原諒一個人。當我決定不再原諒他,他卻永遠消失了,後悔也來不及。」

  「我已經原諒她了。」

  「真的?」

  「嗯,今天早上跟她通過電話。」

  「那不是很好嗎?」

  「你說的,愛便意味著接受。」

  「是的,即使無法瞭解,也能夠學習去接受,接受對方與自己的差異。」我說。

  「今天晚上想吃什麼?」他忽然問。

  「你肯下廚嗎?太好了!自從那只火雞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吃過好東西了。我想吃快樂蘑菇、鵝肝、還有魚子醬!」

  「好奢侈哇!你的房門上,不是寫著什麼『費用全免,絕對保密』的嗎?」

  「是『費用全免』,沒說飲食全免。」

  他咯咯地笑了,那張熟悉的笑臉又回來了。

  ***

  隔天,葛米兒和我在「渡渡廚房」吃中飯的時候,已經脫色了,不再是一根會走路的紅蘿蔔。

  杜衛平特別為我們做了一盤蟹醬義大利面。

  杜衛平進了廚房之後,葛米兒從背包拿出一頂粉紅色的廚師帽來。

  「可愛嗎?」她咧著大嘴巴說。

  那頂高高的粉紅色廚師帽上面印上一隻灰色的鴨子,鴨子的塑膠黃色嘴巴卻是立體的。葛米兒把帽子戴在頭上。

  「好可愛呢!」我說。

  「我買來送給他的!」她眨眨眼睛,然後問我:

  「他會喜歡嗎?」

  「帽子?」

  「我是說我。」她壓低聲音說。

  我著實嚇了一跳。

  「他剛剛跟女朋友和好如初。」我說。

  「他們早晚會分手的。南極的企鵝怎麼可能跟亞洲的大熊貓相愛呢?」她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

  「什麼意思?」

  「我是說,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怎麼可能呢?」

  「你是想做人家的中途站嗎?」

  「我只是想掛號。」

  「掛號?」

  「看醫生也要掛號吧?我掛了號,當他和女朋友分手,便輪到我了。」

  「萬一他們不分手呢?」

  「那麼,掛號也沒損失呀!」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就是那天晚上啊!我安慰他的時候,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樣子很憂鬱。原來他憂鬱的時候是這麼迷人的!我喜歡憂鬱的男人。」

  「你不是說只談快樂的戀愛嗎?」

  「我喜歡跟憂鬱的男人談快樂的戀愛。」她修正。

  「我跟他住了這麼久,可沒發覺他憂鬱呢。」

  「他迷人的地方還包括他做的菜。」葛米兒一邊吃著螃蟹腳一邊說:「我希望每天工作回家之後有一個男人已經準備了一盤美味的食物等我。」

  「那你可以找一個菲律賓男傭。」

  「不一樣的。自己喜歡的男人做出來的菜,才有愛的味道,可以忘記所以疲倦。」

  當杜衛平從廚房出來,走到我們跟前,葛米兒連忙站起來,把那頂廚師帽交給他。

  「送給你的。」她的臉羞得通紅,說:「你戴來看看。」

  原來她也會臉紅的。

  「喜歡嗎?」葛米兒問杜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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