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一〇


  那天晚上,杜衛平做了櫻桃醬烤乳鴿、波爾多紅酒香菇小母雞、羊肉千層酥、魚子醬義大利面和青蘋果奶油烘餅配青蘋果霜淇淋。我和葛米兒吃得滋滋有味。有那麼一刻,我無法否認活著是一種幸福。

  「謝謝你的幫忙。」杜衛平跟葛米兒說。

  葛米兒一邊吃青蘋果霜淇淋一邊說:

  「不用客氣,你是程韻的好朋友嘛!當天全靠你收留她。」

  「說的也是。」杜衛平點了點頭。

  「本來呢,是你收留我,後來卻是我收留你。」我說。

  「怎麼會是你收留我?明明是你搬進來的。」

  「你收留一個沒有地方住的女人,我可是收留一個女朋友不在身邊的孤單男人。」我說,「我用友情的溫暖收留你。」

  「你跟我一起住,總能吃到最美味的東西,我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你。」

  「你生病的時候是誰給你煎藥的?我用愛心的溫暖收留你。」

  「你是說那碗幾乎毒死我的藥?是誰經常幫你找拖鞋的?我用家的溫暖來收留你。」

  葛米兒忽然說:「總之你們互相收留!」

  我和杜衛平相對微笑。

  把碟子裡的霜淇淋吃光之後,葛米兒站起來說:「讓我來為大家唱歌。」

  她走到客人中間,忘情地清唱起來。

  我以為兩個女人只要曾經愛上同一個男人,便一生都會互相比較和妒忌,我和葛米兒卻竟然能夠成為朋友。也許,因為我們愛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留在世上的兩個女人,變成互相依存,甚至分享著一些湮遠的回憶,沒有比這更複雜而又單純的友情了。

  ***

  「可惜!可惜!太可惜!」我故意在杜衛平面前說。

  「什麼事?」他抬起頭問我。他正在寫「渡渡廚房」的秋季功能表。

  我揚揚手上的書,說:

  「這個菜看來很好吃呢!但是,很難做啊!」

  「是什麼菜?」

  「魚香茄子。」

  「魚香茄子有什麼難?」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是《紅樓夢》裡的魚香茄子呢!書上說,要把茄子的皮和瓤子去盡,只要淨肉,切成頭髮一樣的細絲,曬乾了,然後用老母雞熬的湯把茄子蒸熟,再九蒸九曬——」

  他聽得頭大如鬥。

  我說:「很複雜吧?所以呢,我看你是不會做的了。」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通常過了幾天,杜衛平便會端出我說過的菜,然後,輕輕鬆松地問我:

  「你說的是不是這個菜?」

  西餐是難不倒他的,所以,我會說中國菜,尤其是書上寫的那些。我的激將法每次都很管用,我想吃什麼,幾乎都可以吃到。中國文學裡的菜式,我已吃過很多了。跟廚子住在一起,果然是幸福的。有時候,我也會有點內疚,騙他做菜給我吃,不就像我小時候欺負他那樣嗎?但他也好像樂於被我欺負。他的確是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了我。

  ***

  星期天,杜衛平起了個大清早,準備出門。

  「這麼早便出去?」我問。

  「嗯。」他匆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了。

  「渡渡廚房」逢星期天上午是休息的,杜衛平這陣子卻很不尋常地每個星期天都出去,而且,他近來問我要了很多愛情小說,我卻從來沒見他看。難道他認識了別的女孩子,愛情小說也是送給那個女孩子的?

  曾經有一天,我試探他:

  「你會背著漾山愛上其他女孩子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他一副認為我太不瞭解他的樣子。

  可是,後來有一天,他幫我更換魚缸的水的時候,我問他:

  「你認為愛情什麼時候最美好?」

  「開始的時候。」他說。

  「是的,患得患失的時候最甜蜜。」我說。

  「點菜的時候,盡叫前菜,沒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很多愛苗條的女孩子在我的餐廳裡也是這樣,點很多前菜,不吃主菜。這種吃飯的方式,甚至成為潮流。」他說。

  「你也想跟潮流嗎?」

  「這樣也不錯,可以嘗到不同的口味,又不會吃得太多。」他鬼祟地說。

  ***

  碰上下雨的星期天,杜衛平依然大清早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即使前一天下班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星期天的早上,他還是惺惺忪忪的爬起床,換了衣服匆匆出去。

  一個星期天,杜衛平又是大清早起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

  「我出去了。」他說。

  「嗯。」我假裝喂魚。

  他出去之後,我抓起早已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蹤他。

  杜衛平走進地下鐵站,登上一列開往九龍的列車。

  清晨的車廂,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乘客,我帶了一本書做掩護,跟他隔著一段距離。他全程都在專心看書: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假如他偶爾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女人也在看《山居歲月》,他一定會注意起來吧?我惟有把書收到背包裡,把背包抱在胸前,頭埋在背包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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