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上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可以跟他睡,願意跟他睡,義無反顧,即使我們將來不一定在一起。

  「不用。」他說。

  他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說:「不用,現在不用。」

  我把事情告訴迪之,她煞有介事地說:

  「男人在十八至二十五歲這段時間,會愛上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是戀母情意結,說得粗俗一點,是還沒有斷奶。」

  林方文說他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聰明的女人。雖然他已很久沒有跟她說話,但他說起母親,總是很憂鬱的。他會不會像迪之所說,有戀母情意結,所以愛上大嘴巴女人?

  「他為什麼喜歡放蕩的女人,男人不是喜歡純情的女人嗎?」我說。

  「純情的女人是天使,放蕩的女人是魔鬼,魔鬼總是比較好玩的。」迪之說。

  我瞞著林方文,約了迪之和光蕙在畫廊對面那間酒吧喝酒,其實是去偷看大嘴巴女人。大嘴巴女人那天沒有畫畫,她站在畫廊的落地玻璃前喝水,不是用杯喝水,而是拿著一個有手柄的玻璃瓶喝水,那種玻璃瓶可以倒滿八杯白開水。

  「她很饑渴呢。」迪之說。

  「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光蕙說。

  「大得容得下我的一隻拳頭。」我說。

  「她的樣子很特別。」光蕙說,「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湊在一起又不太難看。」

  「像專門吃少男肉的女妖。」我說。

  「所以你的林方文給她吃了!」迪之大笑。

  「你笑得很淫!」我說。

  「是嗎?我真的笑得很淫?」她竟然從手袋拿出一面鏡子照照看,說:「果然很淫,男人喜歡這種笑容。」又說,「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淫笑。」

  畫廊裡,出現了一個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換了男伴,也是廿歲出頭的年輕男子,比上一個更俊朗。

  迪之站起來說:「我們上去。」

  「上去?」我猶豫。

  「怕什麼?反正她不認識我們。」

  沿著大廈樓梯走上一樓,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畫廊。畫廊只有七百多尺,賣的都是些抽象派的作品,主角多數是人,正確一點說,是一些看來像人的人。

  大嘴巴女人並沒有特別注意我們,她正在向一雙外籍男女介紹一幅畫。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轉樓梯跑上上層。林方文說,大嘴巴女人住在畫廊樓上,可以想像,上面有一張很寬敞很淩亂的彈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華的地方。

  外籍男女並沒有買畫,離開的時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說:

  「再見,費安娜。」

  她的名字叫費安娜。油畫上的簽名也是費安娜。

  畫廊裡只剩下我們,大嘴巴女人費安娜並沒有理會我們,我們三個看來實在不像來買畫。當費安娜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不像香水,也不像古龍水,是橄欖油的味道,還有一點兒松節水的味道。

  我問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嗎?」

  「是她的內分泌吧?放蕩的女人身上會有一股內分泌失調的味道。」

  「胡說!那是畫家的味道。」光蕙說,「顏料要用橄欖油調開,畫筆要用松節水洗滌。」

  「是,正是那種味道。」那種味道使她顯得很特別。

  「你怎麼知道?」我問光蕙。

  「孫維棟也畫油畫的。」

  「離開吧,這裡沒有什麼發現。」迪之說。

  我在畫廊的盡頭看到一張畫。一個少年站在一條空蕩的街上,那個少年是林方文。

  「什麼?他是林方文?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認出他是林方文?」她們不相信我。

  「不像,不像林方文。」光蕙說。

  「這個根本不像人,像頭獨角獸,你說這頭獨角獸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說。

  她們憑什麼跟我爭論呢?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張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畫中,存在畫中那條空蕩的街道上,雖然沒有一張完整的臉,也沒有完整的身體,卻有林方文的神韻和他獨有的、喜歡叫人失望的神情。戀人的感覺不會錯。

  「是他,我肯定這個是他。」我說。

  迪之和光蕙還是不同意。

  「這幅畫要賣多少錢?」我問大嘴巴費安娜。

  我要從她手上拿走這幅畫,我不要讓林方文留在那裡。

  「你瘋了!你哪來這麼多錢?」迪之跟我說。

  大嘴巴女人走過來,看見我指著林方文的畫,淡然說:

  「這張畫不賣。」

  「不賣?那為什麼放在這裡?」迪之跟她理論。

  「不賣就是不賣。」

  「要多少錢?」我問她。

  「我說過不賣。」她回到沙發上,又拿起那個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她不肯賣,我無法強人所難,只好離開畫廊。一條空蕩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個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內心世界?在她空虛的心裡,來來去去,只有林方文一個人。她只懷念他,她對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裡,不是過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這個發現對我來說,太可怕了。

  不久之後,在我兼職的雜誌社,我再次見到大嘴巴費安娜。

  費安娜穿著一條黑色的三宅一生裙子,好像穿上了一個麻包袋,只露出兩隻手和兩條腿,益發顯得像一個女巫,一個品味高雅的女巫。跟她一同出現的,還有一個外籍少年,約二十歲,有一雙藍寶石眼睛,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人很活潑搗蛋。他進入雜誌社後,便沒有一刻安靜下來,不是向女同事們扮鬼臉,便是一屁股坐在別人的辦公桌上,拿起桌上的擺設裝模作樣研究一番。他長得迷人,女人們都捨不得罵他。男人長得好看,也佔便宜。

  費安娜身上仍然散發著一股橄欖油和松節水的味道。她望了我一眼,在認得和不認得之間,我低頭繼續校對,沒有理會她,我並不希望她認得我。

  她要找總編輯李盈,她們在房間裡談話。

  攝影師阿鐘來了。

  「今天要拍照嗎?」我問他。

  「是的。替一個女畫家拍照。」他說。

  「是房間裡的人嗎?」我瞄瞄李盈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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