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藍蝴蝶之吻 | 上頁 下頁


  她並沒有化成石頭,只是想保持一個等他的姿勢。她離開了那些給她乾糧、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著被洪水破壞的大街走,到處問人家,有沒有見過一個牧羊童和一只有八隻蹄子的羊。

  村民以憐憫的目光看她,告訴她說,這場洪水沒淹死一個孩子,但有一個漁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邊去看看吧。」他們對她說。

  她朝著河岸走,希望在那兒見到燕孤行。河上漂著泡爛了的動物屍體,並沒有羊。她呼喚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著那天喚羊兒歸來的歌謠。

  那是一條長河,從一個村落流到另一個,綿延到城鎮。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喚羊兒歸來的童謠漸漸唱成了淒涼的歌。

  殘酷無情的河水沖散了一切,甚至心靈。沒有他,她也不要去花開魔幻地了。歌聲拖著腳步,她絕望地唱著永恆的思念,藍蝴蝶始終在她頭上飛舞。

  直到一天,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工人抬著,來到河堤上。她身上裹著一件銀紫色披肩,紅發上綴著美麗的紫丁香,腳上的鞋子像蛇鱗,眼睛周圍熠熠閃光,手上拿著一把孔雀毛扇子,那只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女人從柳條椅子上走下來,身上有一股花藥味兒,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親,望著她的眼神溫和悲憫,眼裡盈滿淚珠。藍月兒知道,她尋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經到了終點。

  3

  一個月光朦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購船的艙房裡,人稱大媽媽的金莓露,就像許多年來無數個夜晚那樣,靠在絲緞大床上,讀著她那位藥師情人留下的一疊遺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偉大的藥師,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鳥在垂柳上唱歌的一個早上。他俊美倜儻,那雙有如魔幻的手,能調配出三千種以上的花藥,有盪氣迴腸的愛情粉和止住淚水的忘憂湯,也有喚回青春歲月的長生露。惟有一個人心裡頭那種最磨人的嫉妒,無藥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畢生的心血都寫在那疊用玫

  瑰油泡過的小羊皮紙上。他的字體小而潦草,遺稿有點雜亂,上面除了藥方,還密密麻麻記載了回憶與鄉愁,也寫下了情愛的心事。他在一頁紙上寫著:「我想在莓莓的船上過一輩子。」

  他用矢車菊墨水寫的字看起來就像樂譜上的小音符,內容又有些隱晦,她無法全都讀懂。每一次讀,好像都讀出一些新的意思來。

  她有時只是隨便翻翻,跟著配方調些花藥,雖然只學會五十種,已經夠用一輩子了。

  她一再讀著柳色青青的那疊遺稿,並不是為了回憶,也不是為了懷念,甚至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每夜靠在床頭的一盞燈下讀那疊遺稿,已經成為一個孤寂的習慣。

  然而,這個晚上跟過去了的無數個晚上全然不一樣。

  她翻著那疊遺稿時,聽到有如細絲細縷的歌聲,純真卻悲傷,充滿令人心碎的節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膚的毛孔裡去,唱到她骨頭裡去,在她的血管裡低回。她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

  她難堪地拿一條紫緞手帕揩抹眼角的淚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聲是從哪兒漂來的。船上沒有一個歌女能唱出這樣的歌。

  她看星星,看雲,看風向,判斷歌聲是從西面遙遠的堤岸上順水漂來的。她立即吩咐船長改變方向,朝著歌聲駛去,那位強壯的船長一直躲開她的目光,原來,他早已淚流滿臉,很是尷尬。

  爾後,她發現船艙裡傳來此起彼落的低泣聲。那些歌女、舞娘和樂師都在自己的床上,無可名狀地悲傷起來,有人渴望久別的愛侶,有人想起失散的親人。那歌聲唱出了每個人心裡最苦澀的孤獨,唱出了思念與分離的淒涼。

  天鵝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隨水漂來的歌聲也愈是讓人神傷。一打小雲雀聽到那淒美的歌聲,竟哭死在天鵝船的走道上。兩隻養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為大悲傷而在一個大白天雙雙投河自盡。

  歌女、舞娘、樂師和水手們都哭腫了眼睛,連一向最勤奮的廚娘貝貝,也整天伏在爐火旁邊哭泣,平常她總愛花心思做些美味佳餚,而今卻只是隨便做些冷菜。沒有人因此投訴,因為大家都愁腸百結。

  直到九月天一個褥暑的午後,船靠岸了,歌聲在每個人耳邊鼓回,歌女、舞娘、樂師。水手和廚娘貝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淚等著。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兒,她淚濛濛的眼睛看到一個女孩,頭上有藍蝴蝶飛舞,長髮糾結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長出了藍色的苔蘚,污泥斑斑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空茫茫的大眼睛,兩片嘴唇已經乾裂,依然唱著絕望的歌。

  「孩子,你唱的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她忍著鼻酸問。

  「沖走了。」藍月兒哺哺地吐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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