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藍蝴蝶之吻 | 上頁 下頁


  他們突然聽到門上鉸鏈鬆開的碾軋聲,門嘎嘎地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走進來,一手把藍月兒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開她!」

  直嘴巴使勁甩開燕孤行,走出去,把門關上,任由他在裡面大喊大叫。

  藍月兒在直嘴巴手上流著淚掙扎,卻像一隻被支配似的小動物似的,只能作些無意義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去,她重又聞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就在這兒,在幽幽的燈下坐在一把鏤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雙陰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來,退了出去。她發著抖,對閻背香乞求說:「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為什麼要走。」閻背香皺著眉頭,饒有興味地問。

  「我不想留在這兒。」她哭著說。

  臉露一抹令人發毛的微笑,他對她說:「你不會留在這兒,明天大清早,兩匹小馬接著的一輛金色大馬車,會來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賣去什麼地方。」她顫抖著問他。

  他背靠椅子上,嘆息說:「那是一個樂園去了之後便不想回來。」

  「我不要去。」她說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體往前傾,盯著她說。

  「求你不要殺我的朋友。」她懇求說。

  「丫頭,人有自己的命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餘音漂浮在空中。

  她聽不懂,抬起頭,可憐地望著他,說:「先生,求你放過我們,我會報答你。」

  「你怎樣報答我。」他繞過書桌,停在她身邊。

  她縮成一團,淚眼蒙隴,牙齒打戰。

  「人不能空口講白話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馬上又縮了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說:「帶你來,是要你記著我,將來你會感激我賜你錦衣玉食,你也會學懂怎樣報答男人。」

  「上帝會懲罰你。」她嗚咽著說。

  他望著直嘴巴在外面守著的那道門,笑聲刺耳,說:「假使有上帝,便不會有外面那種怪胎。

  然後,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帶出去。

  他把那條勾花手帕折起來,放到懷裡去。剛才碰到她的肩膀時,他突然感到她身體裡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來這麼弱小、淒涼。

  「這個丫頭將來是個妖物!」他暗自解釋那股震懾他的力量。

  他閻背香是個博覽群書、過目不忘的人,他當然知道,所有禍水紅顏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誘惑力,會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憐相,然後吸幹他的血,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8

  在那個暗室裡,八隻蹄子的羊拼命吃著從地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條路來。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們恐懼顫抖的眼淚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著吃著,流出眼淚來,咩咩的叫聲像孩子的哭泣,讓人聽了難過。

  兼孤行蹲在門板後面飲泣,突然,他聽到從老遠傳來的腳步聲,愈走愈近,然後,門的鉸鏈鬆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把藍月兒擱在肩上帶回來。燕孤行想沖出去,給直嘴巴用力推了回來。那道門再一次關上。

  「那個人明天一早便會把我賣掉。」她瑟縮在地上,哭著告訴他說。

  「我們要想辦法逃走。」他說,聲音卻毫無把握。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逃出這個房間。」她淒涼地說。

  他無語。漆黑中,他們的身體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殘酷命運在他們身上再端上一腳,世上竟有比棄兒和孤兒更悲慘的事。

  外面刮著狼嗥樣的狂風,他們掉的眼淚會讓腳下的地板重又長出淒苦的荒草。

  在那個鹽味的房間裡,時間長得像永遠過不完,他們受盡恐懼與分離的折磨。爾後,他們聽到風聲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蟲鳴,愈來愈相信,離別的時刻已經不遠。直到聽見門上鉸鏈鬆開的僵澀的聲音,兩個人都以為是天亮了,兩個發抖的身體靠得更緊一些。

  那道通往地獄的門辟然打開,一個提燈的形影站在外面,是個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沒有蛀牙的味道。

  他們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看到那個能說出別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兒。

  「快跟我走!」女郎的聲音竟如他們一樣抖顫。

  燕孤行連忙拖著藍月兒走出去。八隻蹄子的羊跳過門檻跟著跑。女郎把門關上,系上鉸鏈,提燈帶他們穿越一片野草叢,來到村外的一條山路,對他們說:「從這兒一直走,不要停下來。」

  「姐姐,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藍月兒對她說。

  女郎臉露慘澹的笑容,陡地撕下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來的那張臉,佈滿斑斑駁駁的疤痕,上面長出膿包和肉芽,爛得不像一張人臉。

  藍月兒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樣子,很是吃驚。

  「是閻背香把我弄成這樣的,他簡直是吸血鬼!」女郎絕望的聲音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藍月兒問她。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緩緩把那張人皮面具戴回去,淒冷的聲音說,「這張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換一張,只有間背香手上有。我哪兒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說著把手上的燈籠給了他們,頭也不回地走進野草叢中。

  在夜的暗色裡,女郎孤零零地拖著戰慄的腳步走。遇見閻背香的那個晚上,她說出他的名字時,連背脊骨都發抖,她卻不肯相信預言,以為那是愛情的召喚。

  他對她說,像她這樣一個美人兒,能說出別人的名字,身手又靈巧,他會把她捧成銀秋千上一顆閃耀的明星。

  她為他離開了故鄉,這一片良辰美景的盡頭卻有一個地獄。她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想記起,那天,她在他身邊醒來,來不及看他一眼,狡然失去了一張臉,痛得在地上翻滾,淒厲狂叫。他隔著白色手帕拿著一瓶冒煙的藥水,對她說:「你以後都只能夠留在我的秋千上。」

  她活得像一頭畜生。多少個在帳篷的夜裡,她想乾脆從秋千上掉下來算了,卻還是貪生。夜裡她在吊床上醒著,卻又掉進自欺的泥淖中,以為從來就沒有什麼人皮面具,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是屬於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閻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個有毒癮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爛。

  把孩子放走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閃亮的銀色舞衣,回到馬戲團的紅色帳篷裡。她用一條白色緞帶把自己倒轉從秋千上吊下來,在半空中穿來穿去。人們被她說出名字時,都為她鼓掌,她卻看到死神坐在另一個秋千上迎向她。

  系在腳踝上的白色緞帶緩緩斷裂,她從半空中無聲墜落,頭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來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像風信子的顏色。於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猝然之間,她臉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來,人們看到那張臉,嚇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頂把她帶來這兒的黑色圓禮帽。閻背香不僅要她死,還要剝奪她最後的尊嚴。但她的眼睛依然美麗,臉上浮起一個笑容。她在那一灘開得像風信子的鮮血裡,看到許多年後的一天,那個她救過的女孩,為她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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