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波上的舞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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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不知道怎樣解決面前的難題時,他會選擇逃避、拖延,或者暫借歡愉。李維揚選擇了最後一個方法。他太知道了,這個女孩子是不屬於他的,他只是暫時把她借來,跟她共用生命中的美麗時光。借回來的人,終究是要歸還的。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從臺北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很多次,然後又放下,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通她的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多麼渴望摟抱著她。她是那條小蟲,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麼辦法不去想她,又有什麼辦法不投降呢? 他拿著書,匆匆跑去見她。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個耀目的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踱步。無論他怎樣努力去逃避她,一見到她,他便似乎前功盡廢。他愈想離開這條小蟲,她愈是在他心裡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懼,他曾經恐懼她會離他愈來愈遠。 她說,因為她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上帝要懲罰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亞當卻要一起受罰。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懲罰,他甚至願意承擔多一點責任。他不希望他對她的愛使她感到痛苦和內疚,他更不奢望她會為了他而放棄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長太深了。他不敢保證能給她同樣的幸福和安穩。況且,她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放棄那段感情。 昏昏夜色之中,他又再次摟抱著她。借來的歡愉,總有一天會完。每一次甜美的相聚,同時也讓他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又會被下一次的甜蜜撫平。因為報酬如斯甜美,以致他甘心情願承受愈來愈大的痛苦。 星期天的海邊公園,黃昏降臨的時候,夕陽把雲朵染成耀目的橘子色,在天邊和兩座山巒之間,重重迭迭。他和她坐在草地上,久久地遙望著天空。兩隻白鳥在那片雲海之間翱翔飛舞,彷佛知道這段短暫的燦爛時光即將沉沒晚空之中。她忽然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拉著他跳舞。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不停發出歡樂的笑聲。 當一輪圓月升上還沒有黑下來的天空時,他們彼此相擁,把草地變作舞池,飄在日月盈虧的旋律之中。他們相遇得稍微晚了一點。當一支歌已經開始了,另一支歌才剛剛加入。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兩支歌重迭的部分竟是如此優美而動聽。雖然遲了,卻是最好的相逢。而這一支舞,將會永存在他們的記憶裡,思念常駐。 *** 草地上那支舞久久地在她心中飄蕩。當她帶著幸福的笑容回家時,她看見謝樂生站在門外。他腳邊放著一個手提包,樣子有點累,神情卻是愉快的。他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她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教授請了六天的假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微笑說。 她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 「你不是說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嗎?請假會不會有影響?」 「不會的,教授很喜歡我。」他走進屋裡,放下手提包。 「時間那麼短,這樣跑來跑去不是很辛苦嗎?」 她望著他。他的舉動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從來不會為她而放棄上進的機會。只有幾天的時間,他為什麼會忽然跑回來呢? 他摟抱著她:「我想回來見你。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事。」 「不,不是的。」她心裡既感動也慚愧。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脖子:「我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 他為她彈的那一支歌,又再一次縈繞在她心頭。他說過要帶她飛到天上,在平安中不再醒來,為什麼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同時許諾與她拍翼齊飛?她忽然寧願自己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不能和他們任何一個展翅同飛了。 她把頭埋在他心上,久久地自責。他並沒有看出來。他以為她太快樂和太激動了,所以不捨得放開手。 那天晚上,他跟她說了很多關於波士頓的事,她聽著聽著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睡。 「你為什麼還不去睡?」 「現在是波士頓的白晝,我睡不著。」他笑笑說。 這一刻,她才猛然醒覺,三年來,她和他活在不一樣的白晝和黑夜之中,許許多多生活上的瑣碎事情,無從細說。他們彼此也長大了。她曾經以為沒有他的日子將會很漫長,倏忽卻已成為過去。原來已經三年了。眼前人陌生而又親近。他們一起走過了許多歲月。相隔了天涯海角,他仍然對她忠貞一片。他為什麼不會愛上別人呢?她寧願他也愛上了別人,這樣她會好過一點。 「這些年來也要你一個人留在香港,你恨不恨我?」他問。 她用力搖頭,難過地說: 「我習慣了。」 天亮的時候,她張開眼睛,看到他在她身邊熟睡了。他蜷縮著,像個嬰兒似的。他的神情看來是那麼幸福和無辜。她愛他嗎?她還愛他嗎?他曾經是她最美好的將來。他不回來的話,她會把他遺忘嗎? *** 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回憶,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忘記。溫柔的舞,是要回憶逝去的日子。狂放的舞,是要忘記痛苦。有些人跳舞,卻是為了把今天美好的時光珍珍重重放在回憶裡。他們太知道了,這些美好的時光,也許不會重臨。 草地上的那支舞,跟晚霞、白鳥、月光和藍色的水波,已經連成一片,成為不可分割的回憶。當李維揚抱著於曼之起舞的時候,他沉醉在她歡笑的面容上。 女人恒久地記住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一個承諾。男人恒久地記住一個女人,不會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更不會是一個承諾。他記著的,是她的容貌。不單是美和年輕,而是她面容上的各種變化。女人的眼淚不會永存在男人的記憶裡,她的歡笑卻會。能夠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笑得那樣幸福和甜蜜,男人的存在,才有了神聖的意義。他活在世上,才不至於那麼悲涼和孤獨。 他愛她臉上的傻氣和笑容,他愛她不絕於耳的笑聲。他愛上了抱著她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思慮,所有的困頓,都與落霞齊飛。他和她一起追逐那永恆的片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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