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波上的舞 | 上頁 下頁
一四


  淩晨十二點半,餐廳打烊了。於曼之準備結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把錢包遺留在油畫店裡。送了朱瑪雅回家之後,她去油畫店拿錢包。

  當她推門進去油畫店時,她看到小花園裡面有光。她覺得奇怪,這麼晚了,有誰會在這裡?她走近花園,看見林約民坐在那張長條木椅子上,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的羅貝利坐在林約民的膝蓋上。她一條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條手臂像鐘擺一樣,快樂地搖擺,他們像一雙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談心。

  羅貝利首先看到了她,連忙尷尬地站起來。林約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著。

  「對不起!我回來拿錢包。」她尷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找到錢包之後,匆匆離開油畫店。

  接著的那幾天,她和羅貝利就當作沒事發生那樣。面對這麼尷尬的處境,當作沒事發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過了幾天,貨車把一批東歐的油畫送來。她、羅貝利和杜玫麗三個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畫。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剩下她們兩個。

  「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好了。」她說。

  「沒關係,我一點也不覺得累。」羅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望著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畫的於曼之,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差勁?」

  「嗯?」於曼之轉過身子去望著羅貝利。

  「背著丈夫跟另一個男人偷情——」

  「不,我沒有這樣想。」

  「為什麼?你不覺得像我這種人,真是很不堪嗎?」

  「貝利,你的人很好。」於曼之由衷的說。的確,她並沒有覺得羅貝利差勁。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韓格立那麼恩愛,為什麼還能夠容得下另一個男人?

  「以前,我並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人,現在我才開始相信。」羅貝利說。

  「你兩個都愛?」

  「是的。」

  「為什麼可以?我不認為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人。」

  「在他們兩個面前,我是兩個不同的人。跟韓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顧的,就像父親和女兒那樣。跟林約民一起的時候,我們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們像兄妹那樣。」

  「你有想過跟林約民一起嗎?」

  羅貝利搖搖頭說:「他已經結婚了。」

  「那麼,你們——」於曼之望瞭望羅貝利的肚子。

  「哦——」羅貝利摸著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說:「是韓格立的。」頓了頓,她又說:「即使林約民沒有結婚,我想,我也不會為他離婚。」

  「為什麼?」

  「他是個沒有計劃的人,粗心大意,不會照顧自己,更不會照顧別人。他太孩子氣了。孩子氣是可愛的,卻也令人擔心。我常常懷疑他能不能永遠照顧我和愛我。他好像什麼也不擔心。他也許不需倚靠些什麼,但我必須倚靠些什麼。他是一個好情人和好朋友,卻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丈夫是個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愛他們的程度,難道是一樣深的嗎?總會有一點分別吧?」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是三個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愛的是我自己。」羅貝利搬來一張矮一點的凳,把腿擱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雙因懷孕而浮腫的腿肚,可是,那個大肚子把她頂住。

  「我來幫你。」於曼之替她按摩。

  「謝謝你。」

  「我三年前認識林約民。那個時候,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如同所有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一樣,我開始怕老。跟林約民一起,也許是我要證實自己的魅力吧。有一個條件很好的男人喜歡我,那就證明我還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楚我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還是真的愛著他。或者是兩者都有吧。當你也過了三十歲,你便會明白我的心情。」

  「你還相信愛情嗎?」

  「當然相信。」

  「既然那麼愛一個人,為什麼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為另一段愛情。」

  「你有內疚嗎?」

  「我每天都在自責之中度過。」羅貝利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韓格立在家裡那張沙發上睡著了。我坐在他身邊,靜靜的望著他。他睡得很甜。比起我們認識的時候,他老了一點,歲月是無情的,他會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間,我決定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假如韓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約民的事,他會怎樣?」

  「他也許不會跟我離婚,但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那麼愛我了。沒有了他的愛,日子簡直難以想像。」她微笑嘆息。

  這不是很矛盾嗎?她既然那麼害怕失去韓格立的愛,卻仍然去冒險。也許,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愛更為嚴重。她同時扮演著女兒、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將扮演母親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愛兩個人嗎?」她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同等分量地愛兩個人。

  「當然可以,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羅貝利說。

  她同時愛著他們。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兩個人加起來,便是最完美的;遺憾的是,他們是兩個人。她摘取他們最完美的部分來愛。這樣的愛情,是最幸福圓滿的。

  ***

  肚裡的孩子不停踢她,羅貝利迫不得已,只好站起來走走。

  於曼之把最後一幅油畫從木箱裡拿出來。她拆開包著油畫的那一張紙,看到了整幅畫。

  「這幅畫好漂亮!」她想起了一個人。

  「是的,好漂亮。」羅貝利站在她身後說。

  「李維揚該來看看這幅畫。」她在心裡沉吟。

  第二天,於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李維揚,問他可不可以來油畫店一趟。他在電話那一頭欣然答應,但表示可能要晚一點來,因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沒關係,我等你。」她說。

  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羅貝利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後面的小花園裡。今天下午的天氣很熱,到了晚上,又變得涼快了。一輪皓月懸掛在清空上。

  波士頓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經記不起那裡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了。她曾經多麼渴望看到波士頓的天空。如今卻記不起那種藍色是哪一種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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