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我會做一件令他一輩子內疚的事,我要他永遠忘不了我,永遠不能在回憶裡把我抹走!」

  「別做這種傻事!」夏薇捏住她冰冷的手,說:「如果你有什麼事,你爸爸媽媽會很傷心的,還有你表哥,他也會傷心。」

  「到時候已經不重要了。」

  她想過終結自己的生命,她是個准醫生,知道如何去做。然而,她同時又想到找一個男人睡覺,用她那一個杜青林已經棄絕的無生氣的肉體,橫陳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面前,向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報復。對了!肉體還能夠成為她滅絕自己的一件武器。

  「會過去的。」夏薇說。

  「都過去了,他連碰都不想碰我。」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多麼不瞭解杜青林,她不知道他愛情的歷史,不知道他的童年生活,不知道他是怎樣長大的,甚至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為什麼愛過她,又為什麼不愛她了。她吃驚地發現,她對她所愛的男人一無所知,她和他之間,沒有一線牽連,從今以後,也就各不相干。她不能忍受的,正是這種各不相干。

  「你去睡一覺吧。」夏薇拿了一套睡衣給她。

  「夏薇,你有煩惱嗎?」

  「每個人都有煩惱的。」

  「你的煩惱是什麼?」

  「忘了他吧!」

  夏薇坐在那台鋼琴前面,回頭朝她微笑:「你表哥喜歡這支歌,聽了會舒服一點的。」

  隨著琴聲,夏薇緩緩地唱起一支曲子。

  那杯白蘭地在徐幸玉的胃裡發生了作用,她已經失眠了許多個晚上,此刻,她想要睡覺去了。迷迷糊糊的時候,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句歌詞:

  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

  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

  有時我個艮這顆心是活,

  是會跳躍,是會痛苦;

  但我又怕遺忘的宮殿喲,

  就連痛苦亦付闕如。

  她在睡衣下麵仍然穿著杜青林的棉布短褲,那是如今惟一的牽連了。

  「這酒太苦了。」她咕噥著。

  家裡根本沒有酒,當徐幸玉想要喝酒的時候,夏薇想起壁櫥裡有一盒酒心巧克力,是小吳早陣子去瑞士旅行時帶回來給她的手信。

  她把一顆巧克力掰開,將裡面的白蘭地倒出來,勉強湊夠了一小杯。接著,她自己吃了一顆,那既苦也甜的滋味是一種奇妙的融合,她有些迷醉,又有點想哭。

  眼淚是會傳染的。每次看到別人哭,她就會想哭。小三那年,她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小毛。一天,小毛為了家裡的事哭得死去活來,她在旁邊看著看著,也哭了起來,一雙眼睛哭得比小毛還要腫脹。她們約好了第二天一起離家出走。想起離家出走,她就覺得興奮。假如她不見了,爸爸媽媽會想念她,後悔一直都偏心她姐姐夏盈。而她姑母,說不定也會對她另眼相看,眼裡不會只有韓坡和李瑤。

  第二天,她背著她鍾愛的一隻粉紅色吉蒂貓背包在車站等小毛,小毛失約了。她孤伶伶地背著那只吉蒂貓回家,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曾經出走。

  她豐富的感情,常常被辜負了。

  她幾乎羡慕徐幸玉在愛情路上遇到了挫折,因為照她看來,愛情便意味著高難度,意味著百轉千回,拒絕平凡。徐幸玉至少有這麼一段愛的歷史,有這麼一種迷人的痛苦,而她卻連向韓坡表白的勇氣都沒有。就像當年,她第二天回到學校之後,並沒有質問小毛為什麼失約,反而假裝自己同樣沒有去車站,因為她害怕小毛以嘲笑的語調說:「你是當真的嗎?」

  她一生中一直嚮往一種複雜的愛,一種被快樂和痛苦同時照亮的愛。因此她對徐幸玉有了一種情意深切的休戚相關的感情。為了她的痛苦而覺得難過,好像她的痛苦也是她的痛苦一樣。

  她為她唱了《遺忘》。這支曲子,她同時也是為自己而唱。

  若我不能遺忘,
  這只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
  人說愛情故事值得終身想念;
  但是我呀,
  只想把它遺忘。

  可是,就在這一夜,她瘋狂地想念她愈是要遺忘愈是遺忘不了的那個人。她不想再孤伶伶地背著一隻吉蒂貓,回到她平淡的生活裡。

  韓坡離開了那幢大屋,回到他荒涼的公寓,帶著他的挫敗,在身邊。

  李瑤的逃跑,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滿足於一段美好的友誼,正是他不聰明的地方。那支歌,還有那一場精心的安排,此刻都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他沒法解釋那是出於友情而不是可笑的單相思。

  當他看到李瑤臉上啞然吃驚的神情,而不是他所期待的微笑和懷抱,他慘然地意識到,有些東西已經不可挽回地喪失。那是一條有去沒回的愛路。

  他再也不要彈《離別曲》了,無論是16年前還是16年後,蕭邦都在愚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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