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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六章

  那個10法郎是1972年鑄造的,一面刻有10法郎的字樣,另一面是一個背上長著一雙翅膀的自由神像,象徵法國的自由。當天晚上,韓坡把銅板夾在他的書裡。

  這個銅板為他打開了一扇窗,一道弩箭重又射回他的胸膛,震動著他靈魂的弦線。在窗外的那邊的那邊,有個人早就在他神秘的幼小心靈生了根,要拔出來,已經不容易了。

  後來有一天,當李瑤寫好了一支歌,想要拿給他看的時候,他提議在「銅煙囪」見面。

  「你是不是想念那兒的羅宋湯?」她在電話那一頭問。

  他暖昧地笑了笑。

  不久之後,兩個人已經坐在「銅煙囪」裡面喝著羅宋湯了。韓坡看了李瑤寫的歌。

  「你覺得怎樣?這是新一輯手錶廣告片的主題曲,關於離別的。離別之後,又會重逢。重逢的那支歌,我還沒寫。」

  「寫得很好啊!」他由衷地說。

  「真的?我覺得還可以好一點的,尤其是最後一段。」

  「已經寫出離別的味道了,而且還有點《離別曲》的影子,不簡單。」他微笑說。

  她沒好氣地說:「你在笑我!除了蕭邦,還有誰能夠寫出《離別曲》呢?《離別曲》是不朽的。」

  「你記不記得這兒附近有一幢鬼屋?」他問。

  「你是說有一台白色鋼琴的那一幢?」

  他點了點頭。

  「當然記得!那幢鬼屋應該已經拆卸重建了吧?」

  「它還在那裡,還是荒廢著。」

  她愣了愣:「都十幾年了。」

  「也許真的是鬧鬼吧!」

  「你敢不敢去看看?」

  「大白天,為什麼不敢?現在就去吧!」她興致勃勃地說,一邊把曲譜放進背包裡。

  李瑤再一次踩到韓坡的肩頭上爬過那一排柵欄;只是,這一次,他們都長大了,無法從一隻破窗子鑽進去。韓坡帶她由大門堂堂正正的走進去,那把鎖已經壞掉多時。

  大屋的地下,幾隻灰綠色的野鳥悠閒地散步,都不怕人。老舊的木地板像泡過水似的,浮了焉,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地響,不是孤魂野鬼的哀哭,而更像一個老去的女人對歲月的嘆息。那盞高高地垂吊下來,曾經絢爛地輝映過的巨型水晶吊燈上,棲息著幾隻麻雀,現在成了它們的窩巢。

  「奇怪了!好像沒有從前那麼詭秘,甚至還很有味道呢!住在這裡也不錯。」

  李瑤說。

  「要不要上去看看?」韓坡說。由於急切的期待,他的喉嚨都繃緊了,只是李瑤沒看出來。

  然後,他們沿著破敗的樓梯爬上二樓。

  那台白色的三角琴依然留守在斷井頹垣的一幢大屋裡,像個久等了的情人。

  李瑤推開了一扇窗,遠處的海上,一艘帆船飄過。風吹進來,地上的樹葉紛飛。

  韓坡走到那台鋼琴前面,掀開了琴蓋。

  李瑤回頭朝他說:「這台鋼琴是走調的,你忘了嗎?」

  韓坡朝她笑了。然後,他坐在鋼琴前面,手指溫柔地撫觸琴鍵。16年了,16年的歲月凝聚成一支他要為她唱的歌,一支他失落了的歌,一支她認為不朽的歌。這支歌曾經把他們隔絕了。在重聚的亮光裡,他用一台不再走調的琴為她再一次撫愛離別之歌。

  在這天降臨之前,他偷偷帶了一名調音師進來,裝著是這幢大屋的主人,要他為鋼琴調律。花了不少時間之後,年輕的調音師終於面露笑容,說:「行了。」

  然後,調音師扶扶鋼琴,說:「這是一台好東西。」

  「它是的。」韓坡說。

  這臺屬于別人的白色鋼琴,在他童稚的回憶裡的地位,僅僅次於老師那台史坦威。它傾聽過他和李瑤的一支《小狗圓舞曲》,明日,它將會傾聽他的一縷柔情。

  他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帶李瑤回到這裡,回到鬼屋探險和雨水窩裡捉蝌蚪的歲月。他重又變回以前的韓坡,號令那台鋼琴為他歌唱。相隔了16年的光陰,他從記憶裡把這支歌翻出來,練得手都酸了。16年前,他為自己而彈。16年後,他為李瑤而彈。16年前,他失手了。16年後,他輕輕撫過的琴鍵帶他重返咿咿呀呀的童年。她出現在他面前,使他快樂。透過琴聲,他回到了音樂的真實,得以重訪舊地,重訪當時年少的歲月,重訪以往生活的全部。彼此離別後,多少次,他的眼睛嚮往這一切。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游向她。他對她的愛,像驚濤裂岸般不可阻擋,這種愛在他的血管裡震顫,滋養著他心中曾經夢想和不能夢想的部分。這是一個靈魂私下的狂喜。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琴鍵上輕輕地消逝,他以不可測量的渴望朝她抬起頭,期望她報以微笑,但她沒有。

  她站在那裡,凝視著他,眼睛映照出一種震驚,不動,也無任何言語。然後,她往後退,再往後退,掉頭跑了。

  一瞬間,一切都變得個悄然無聲。他所有可憐的希望和他對她討厭的愛,都被消滅至無。就像16年前那天一樣,他的頭髮全濕了,一顆汗珠從他的額頭滾下,緩緩流過眉毛和眼瞼,凝在他的睫毛上,像一顆眼淚,朦朧了他的視線。他覺得眼裡有些酸澀,低下頭,閉上眼睛。他明白自己敗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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