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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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英國之後,她寫過很多信給他,一直寫到11歲。在知道爸爸媽媽離婚的那天夜裡,她躲在被窩裡,靠著手電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紙,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他。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回音。她沒有再寫了。 起初,她以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經搬家;可是,她很快記起,韓坡的舅舅是個郵差。 她漸漸相信,韓坡已經把她忘了。 提到近況的時候,她才知道韓坡已經放棄了鋼琴。 「為什麼?」她詫異地說。 他聳聳肩:「就是不再喜歡了。」 雖然他看起來滿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賽挫敗了他。 她並不想贏,她家裡有能力送她出國深造。她希望韓坡能夠贏,那麼,他們便可以一起去英國。 她一直覺得韓坡比她出色。他家裡連一台鋼琴也沒有,他平時用來練習的,是他舅舅買給他的紙印琴鍵,就是一種把琴鍵印在紙上的東西。他把琴鍵鋪在飯桌上,彈的時候完全無法聽到聲音,只能想像。 在那個寂靜的世界裡,他卻奏出了最響亮的音符。他是個天才。 她忽然對他感到無限地同情。 「這又有什麼可惜呢?畢竟,人生除了鋼琴之外,還有其他。」他再一次聳聳肩,呷了一口咖啡說。 李瑤問起他近況的時候,他很輕鬆的說,他現在幫朋友暫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覺得怎樣?」她熱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說。 多少年了?改變的不是李瑤,而是他。李瑤知道他在巴黎混過,於是問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豬腳餐廳?她去巴黎的時候,在那裡吃過飯,有個來自波蘭的琴師在那裡彈琴,彈得不錯。 他無法坦白告訴她,那個時候,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廚房裡洗盤子。只要他剛好走出廚房去,他們便會相逢。 幸而,他錯過了! 曾幾何時,他們只是隔著一個英倫海峽,卻也隔著天涯的距離。 「你不覺得像那篇評論說的,我是在賣弄色相嗎?」她問韓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賣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點色相的!老師就比較疼你。」 「異性相吸嘛!」 「可惜你趕不及參加她的葬禮。」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裡的。」他說。 他們懷了一個早上的舊,那篇惱人的評論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跟整個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麼? 臨別的時候,她叮囑他以後要常常聯絡。 「這次別再把我忘了!」她說。 他不會忘記兒時那段幸福的時光。 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當他和李瑤來到夏綠萍家裡的時候,見到夏綠萍頭上戴著一頂闊邊草帽,臂彎裡穿著三個救生圈,雀躍地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不要上課了,我們去海灘!」 夏綠萍駕著她那部白色跑車載著他們到海灘去,一路上,車裡那台電唱機回蕩著麥當娜的《像一個處女》,他們三個跟看音樂興奮地扭動身體。 在海灘附近的商店裡,夏綠萍幫李瑤揀了一套粉藍色的三點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條小鹿斑比的游泳褲。 他們三個都不會游泳,於是各自坐在一個救生圈裡,那是他們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們用雙手代替船漿劃水。 後來,他們趴在沙灘上曬太陽、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瑤丟棄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來,放在枕頭底下,在夜裡吻它。 窗外月光朦朧,在他那間狹小的公寓裡,韓坡正在讀一本書。這本書是夏綠萍死後留給他的,美國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著的《自由與命運》。 那天,夏薇把書交到他手裡。他一直想,老師為什麼送他這本書呢?她自己何嘗不是擺脫不了命運的荒涼,最後孤單地死在她心愛的鋼琴前面? 這些日子以來,他把書讀了一遍又一遍,驚異地意識到夏綠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遠處,朝他微笑,祝願他重新瞭解命運的深沉。命運並非指偶然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厄運,而是對於人類生命有限性的接納與肯定,承認我們在智力及力氣上的限制,並永無止境地面對自身的弱點和死亡的威脅。 命運的精彩就是有種種限制,有勇氣去衝破這些限制,便是作為一個人的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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