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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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飛在床墊下麵翻出一疊鈔票,那裡有幾百法郎。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你要錢來幹什麼?」 「回香港。」 「你剛剛那樣花錢,現在又問我借錢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請去看豔舞!」他咕噥。 「你只有這麼多嗎?」韓坡一邊數鈔票一邊說。 「你還想怎樣?」 「我回去送一個人。」韓坡說。 「又要交租,又要交學費,我哪來這麼多錢?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銀行拿好了,我戶口裡還有點錢。」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辦法,每個人借一點,應該可以湊夠錢買一張機票的。」他說。 葉飛笑了:「那你不只買到一張機票,大概可以環遊世界了。」 韓坡靠在甲板的欄杆上,遙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圓頂。他是回來送葬的,此刻卻在渡輪上。 就在推開教堂那道圓拱門的短短一瞬間,他聽到蕭邦的《離別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縮了回去。雖然隔了這許多年,他馬上聽出是誰在彈。只有她才能夠把《離別曲》彈得那樣詩意而破碎,宛若在風中翻飛而終究埋於塵土的落葉。這些年來,她進步了不少,已經不可以同日而語。 他頹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階上,再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一晃眼16年了。8歲那一年,他和李瑤都已經是八級鋼琴的身手。夏綠萍替他們報了名參加少年鋼琴家選拔賽,首獎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 那是個冬日的夜晚,天氣異常寒冷,鋼琴比賽的會場外面,陸陸續續有參賽者由家長帶來。韓坡跟在舅舅後面,他身上穿著一套租來的黑色禮服,腳上踩著那雙舅母前一晚幫他擦得烏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氣的樣子。然而,他凍僵了的手卻在彈大腿,把人腿當成了琴,一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練習待會要比賽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聽到舅舅跟舅母說,要是他輸了這個比賽,便不要再學鋼琴了。 「彈琴又不能混飯吃!」他舅舅說。 徐義雄是個腳踏實地、辦事牢靠、恪盡職守的郵差,還拿過幾次模範郵差獎。韓坡的父母死後,他把韓坡接回來撫養。他是不情不願地讓韓坡去跟夏綠萍學琴的。他壓根兒不相信藝術可以糊口,只想韓坡努力讀書,有個光明的前途。那麼,他也就是盡了做舅舅的責任。 韓坡的爺爺是個二世祖,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一點祖業,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工作。韓坡的媽媽中學一畢業就嫁了給他爸爸,從沒上過一天班。 這兩夫婦很恩愛,婚後住在薄扶林道一幢佈置得很有品味的房子裡,過著優越而附庸風雅的生活。韓坡4歲之前,身上穿的是質料最好的名牌童裝,生日會不是在麥當勞而是在鄉村俱樂部舉行。3歲那年,他已經去過巴黎,雖然他事後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這對夫婦交通意外身故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因為揮霍和不擅理財,早已債臺高築。 徐義雄很疼他姐姐,但他無法認同她過生活的方式。他覺得他有責任保護韓坡,不讓他走父母的舊路。 這次輸了的話,就證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費光陰?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學鋼琴,成名的有幾人? 會場外面,有人在韓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誰。兩條手臂於是立刻垂了下來,裝著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李瑤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氣地微笑,脫下手套,伸出雙手,說:「漂亮嗎?」 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 這天晚上,李瑤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擺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髮貼貼服服地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 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 她溫柔地摸摸韓坡的頭,問:「緊不緊張?」 韓坡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李瑤那麼輕鬆。李瑤的爸爸是個白手起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韓坡輸不起。 夏綠萍在大堂裡等著他們。她捏住韓坡的手,責備他:「為什麼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韓坡和李瑤一起在後臺待著,前面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韓坡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 李瑤首先出場。她站在台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台鋼琴前面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 她彈得像個天使,那台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綠萍為她挑的蕭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 韓坡在後臺看得目瞪口呆,李瑤比平曰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 掌聲此起彼落,李瑤進去後臺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 韓坡坐在鋼琴前面,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隻小鳥亂飛亂撞。夏綠萍為他選的是《離別曲》。 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韓坡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只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髮全濕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 李瑤在後臺看到失手的韓坡,她難過得哭了。 韓坡呆呆地望著琴鍵,只希望可以重來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個晚上,李瑤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不要再學了。」 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 直到李瑤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裡放著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 韓坡從臺階上站了起來,在懷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鬆開絲蒂,把裡面兩顆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蘭樹下。這是他帶回來給夏綠萍的。 有一次,夏綠萍從巴黎帶回了這種圓圓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給他和李瑤,每一顆都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澤,融在舌頭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個完美的C大調!」夏綠萍歎唱。 她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到巴黎的話,千萬別忘記嘗嘗這種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錯過的。 他猜想夏綠萍當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買的,他帶來了,用兩個C大調代替靈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後的《離別曲》彈完了,16年前的《離別曲》卻依然迴響於他的記憶裡。彈琴的那個人還是像個天使嗎? 他離開了教堂,毫無意識地走上一艘渡輪,橫渡往事的潮漲潮落。教堂上的鐘樓遙遙在望,這個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為夏綠萍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時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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