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紅顏露水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勳終於說:「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勳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說:「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麼人……」

  刑露心裡悲歎著:「他好恨我!」

  然而,她輕皺著眉頭望著他,裝作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徐承勳說:「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錢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著嘴唇沒說話。她把幾根手指握得更緊了。

  徐承勳朝睡房敞開的門裡面瞥了一眼,回過頭來望著刑露,嘲諷地說:「生在一個這麼有錢的家庭,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我們是拿走了別人應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過要放棄我的財產,只做我喜歡的事。像你說的,我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

  刑露只說:「你沒有畫畫了嗎?」

  徐承勳聳了聳肩,冷淡地回答:「我現在很忙,沒時間了。」

  他繼續說:「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錢並不是罪過,貪婪才是。」

  刑露咬著顫抖的嘴唇,沉默不語。她明白了,他來這裡,不是對她尚有餘情,而是要向她報復。

  她是活該的。

  徐承勳走了之後,刑露絕望地蜷縮在公寓那張窄床上,痛楚又來折磨她了,她覺得肚子脹脹的,比痛經難受許多。她很熱,身上的睡衣全濕了,粘在背上,猶如掉落在泥淖裡掙扎的一隻可憐燕子似的啜泣起來。

  到了第二天,她打電話到醫院。

  那位元老醫生接電話,問她:「你想哪一天做手術?」

  刑露說:「這個星期四可以嗎?」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霧沉沉地罩住倫敦的天空。刑露帶了幾件衣服,出門前,她戴上一條櫻桃紅色級著長流蘇的頸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運香味。

  她離開了公寓,本來是要往東面的車站去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麼擠滿了車。她決定抄另一條路往地鐵站。

  她走進西面一條陰暗閱寂的巷子,地上佈滿了一個一個污水窪,她匆匆跨了過去。

  猝然之間,一隻骯髒的大手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來使勁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頭去,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那人緊張地朝她喝道:「把你的錢給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頸巾把她揪了回來,亮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貼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搶了過來。

  這時,一星閃爍的光亮映進他貪婪的眼睛裡,他命令道:「戒指脫下來給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這不能給你!求求你!」

  那人沒理會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顆戒指扯下來,刑露掙扎著喊道:「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給你錢!」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鮮血有如決堤的河水般湧了出來。

  那人驚慌地丟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雙手驚惶地掩住傷口,想要走出那條巷子,卻像中了箭的鳥兒,開始翻翻滾滾,飄飄晃晃地,終於掉落在一個污水窪裡。

  她本來是想活下去的。

  她這一生都努力過得體面些,而今,污水卻浸濕了她散亂的頭髮,她癱在那兒,渾身打顫,鮮血從肚子一直綿延到她的腳踝邊。她聞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塵土。

  她直直地瞪著天空,霧更深了。一兩顆不知道是霧水還是雨水的水滴,開始滴落在她那雙曾經貪戀過人世間一切富貴浮華的眼睛,然後是因為說口茫而打開、由於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著是撫摸過愛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後是腳踝,那雙腳曾經跟幸福走得那麼近。

  她想起徐承勳那天背著她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殘雲,他說過要跟她在那兒終老。

  她有如大夢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麼多路,並不是來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進了「死亡沼澤」,這片沼澤是沒有出路的,精靈和半獸人的靈魂四處飄蕩。

  可她為什麼會走在這條路上呢?

  遠處的教堂敲響了晨鐘。

  巷子這邊的一個破爛的後窗傳來收音機的聲響,一個女新聞報導員單調地念著:

  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訪唐寧街十號首相府,與首相共進早餐。

  刑露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巴微微地張開著。

  年輕船王揮軍登陸,宣佈入股英國第一銀行,將成為第二大股東……

  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讓徐承勳回去繼承家業的。他那麼成功,應該是幸福的。傷口已經沒有血湧出來了,她嘗到了幻滅的滋味,不會再受苦,也不會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頭歪到右肩上,斷了氣。

  船王同時表示,現正商討入股英航……

  幾個鐘頭之後,雨停了,一條聞到死人氣味的邋遢的黑狗跑進巷子裡來,朝屍體吠叫。一個腦袋長著癬、只有幾根頭髮的拾荒婦跟著黑狗走來,抓起系在黑狗頸上的繩子叱喝它。狗兒嗦聲了。

  拾荒婦看到刑露僵直地癱在污水窪裡,指甲髒兮兮的,她跑去叫了員警。

  不過,在喊員警來之前,她動作俐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顆玫瑰金戒指脫了下來,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裡。

  刑露死後,母親從律師那裡收到通知,女兒把全部的錢留給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兒銀行戶口裡為什麼會有這麼龐大的一筆遺產。

  可是,她已經沒法問了。

  她心愛的女兒就這樣走了,丟下他們兩個老人。她想起女兒小時候多麼乖、多麼可愛,美得像個洋娃娃,她這個母親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這孩子太可憐了,讓她心碎。

  女兒留給她的錢,她打算用一部分來買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漲價了。她那沒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凶,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長久的相依已經成為習慣,而且,女兒已經不在了,他們兩個人又像年輕時一樣,互相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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