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紅顏露水 | 上頁 下頁
十四


  她本來是可以去當個小文員,過著樸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虛榮的天性把她帶來這家開在麗晶酒店裡的高級時裝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裡工作。眾所皆知,她們店裡的售貨員是這個行業中最漂亮和時髦,也最會穿衣服的。因此,能夠進來的女孩臉上都難免帶著幾分勢利眼和驕傲。

  刑露是打敗了許多對手,才跨進這個嵌金鑲玉的浮華世界。

  從前在學校念書的日子,她和李明真兩個人最喜歡下課後去逛那幾家日本百貨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許多次,她們甚至大著膽子把衣服拿去試身室試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從試身室出來的時候,故意皺皺眉頭找個藉口說那件衣服不合適。然而,而今她每天隨便摸在手裡的衣服都是她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薪水。

  與其說這是一家時裝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樂園。客人們在這裡揮霍著金錢,買衣服的錢甚至可以買一幢房子。這些人也揮霍著生活,揮霍著短暫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華麗的晚裝和皮草大衣披在年輕的身體上,或是用同樣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

  進這片樂園的都是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物。刑露就接待過一位歐洲公主和一位女男爵,也接待過阿拉伯王子和他那群美麗的妃嬪,更別說最紅的電影明星和上流社會那些臉孔了。

  然而,置身于浮華樂園的虛榮,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空虛,就像吸鴉片的人,一旦迷上了這種麻痹感官的逸樂,也愈來愈痛恨真實人生的一切。他們回不了頭,仿佛覺得那些從嫋嫋上升的煙圈中看到的幻影才是至高的幸福。

  有時候,刑露也像店裡其他女孩一樣,過了營業時間,等主管一走,就關起門來隨意從一排排衣架上挑出那些自己喜歡的衣服逐一穿在身上,然後站在寬闊的鏡子前面嘆息著欣賞自己的模樣。起初的時候,刑露也嘗到了這份喜悅,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借來的時光和借來的奢華只是加深了她的沮喪。

  她詛咒上帝的不公道。那些客人的樣貌並不比她出色,體態也不比她優雅。上帝是不是開了個玩笑,把她們的身份對調了?

  於是,刑露咬著牙回到現實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變了。她默默苦幹,參加公司為員工舉辦的那些培訓班時,她比任何一個同事更努力去學習穿衣的學問、找資料、做筆記。她本來就擁有天賦的美好品味,成績自然成了班上歷年最好的,導師都對她另眼相看。她也去上日語班。

  現在,每天上班,即使是面對那些最傲慢無禮的客人,她還是會露出微笑,她侍候周到,無可挑剔,再也提不起勁偷偷試穿衣架上那些昂貴的衣服了。

  私底下,她變得沉默寡言、憂鬱、平靜,仿佛已經接受了這種宿命的人生。然而,愈是這樣,她心裡反而充滿了欲望、憤怒和憎恨。她瘦了,蒼白了,旁人都能感受她身上那種冰冷的魅力。她的順從其實也是抵抗,她的沉默只是由於倦怠。日子的枯燥單調,讓她更嚮往她曾經幻想的愛情和死心過的幸福。

  一天,刑露在店裡忙著整理衣架上的衣服,有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對不起,我想找一件襯衫。」

  刑露轉過頭來看著說話的人。他儀錶堂堂,身上穿了一襲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筆挺西裝,系了一條紅色領帶,腳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鞋,眼睛在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那張快樂的臉顯得生動活潑,仿佛隨時都會做出許多可愛的表情來。

  刑露發現他身上襯衫的胸口沾了一些還沒幹透的咖啡漬。

  他望著刑露說:「剛剛在酒店咖啡室不小心弄髒了襯衫,待會兒要去喝喜酒,趕不及回家換另一件了。」

  「好的,先生,請你等一下。我拿一些襯衫給你看看。請問怎麼稱呼你呢?」

  他回答說:「我姓楊。」

  刑露問了他的尺碼,隨後從衣架上挑出一些襯衫,逐一在他面前鋪開來,那兒有二十件。

  「楊先生,你看看喜歡哪一件?」她問。

  他溜了一眼面前的襯衫,皺皺眉頭說:「看起來全都很好!」

  刑露歪著頭,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他說:「嗯……對呀!都很適合你。」

  他瞄了刑露一眼,聳聳肩:「我全都買下來吧!」

  刑露神情平靜,什麼也看不出來。「謝謝你。楊先生,今天晚上,你打算穿哪一件呢?」

  他回答:「你替我挑一件吧。」

  刑露看了看他今天的打扮和他身上的領帶,拿起一件有直條暗紋的白色襯衫給他,微笑問他:「楊先生,這一件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他說。

  隨後刑露帶他進去試身室。他換上那件新的襯衫出來時,鬆開的領帶掛在脖子上,那模樣好看極了。

  「要我幫忙嗎?」刑露問。

  「哦……謝謝。」

  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刑露湊近過去,動手替他把領帶重新系好。她的眼睛在彎翹的睫毛下注視著前方,專注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張臉的輪廓在頭頂的罩燈中顯得更分明,抿著的兩片嘴唇露出櫻桃似的光澤。

  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隱隱地感到他的鼻息吹拂著她頭頂的秀髮。她的頭頂差一點就碰到他低垂的下巴,他無意中看到了她制服領口露出來的雪白頸子上留著一抹白色的粉末,看起來像爽身粉,散發著一股引人遐思的幽香。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隨後刑露鬆開了手,稍微挪開些許距離,說:「行了。」

  他摸了摸身上那條系得很漂亮的領帶,說起了他其實不想去喝喜酒,他討厭應酬。

  刑露問:「是朋友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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