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荷包裡的單人床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去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條用白布蓋著的屍體。在醫院,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條屍體露出了一隻腳掌,那是一隻我很熟悉的腳掌──」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裡。我伸手去撫摸那只腳掌,那只腳掌很冰冷,那五隻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掌的皮膚是我摸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屍體的白布,她閉上眼睛,抿著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裡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踉蹌地跌了一跌,剛好撞倒更衣室裡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裡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你哽咽。

  看著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淒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怪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怪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怪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年來,你在這裡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淒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廂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說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

  「你聽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裡,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它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隻烏龜答應了。第一隻烏龜四隻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岸。第二隻烏龜四隻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裡。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複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

  「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淒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裡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

  第二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菲林。今年的三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我從五年前三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港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報紙上終於發現這宗新聞:一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教師在更衣室內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內的一塊玻璃屏風,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動脈割斷,由於當時女更衣室沒有人,她受傷後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一個小時後,一名清潔女工進來清潔更衣室時才發現她,報警將她送院。傷者被送到醫院之後,經過搶救無效,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孫米素,二十四歲,是一間著名芭蕾舞學校的教師。報上刊登了一幀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著一襲白色裙子,長髮披肩的她,在東京狄斯奈樂園跟一隻米奇老鼠相擁,還佻皮地拖著它的尾巴。

  她跟孫米白長得很相似,個子比她小,雖然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溫柔。

  她跟你很登對。

  我昨天才說過要放棄你,為什麼今天又去關心你的事情?我在幹什麼?我把微型菲林放下,匆匆離開圖書館。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八月的黃昏很懊熱,街上擠滿下班的人,行色匆匆。生命短暫,誰又會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去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我以為我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你比我更甚。

  在一間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徵孤獨。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別人,這一份孤獨,你是否理解?

  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給我一束黃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聲音。

  當我站起來想跟他說話,他已經抱著那束黃玫瑰走向他的名貴房車。車上有一個架著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給她。

  我應該告訴惠絢嗎?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許多。

  回到燒鳥店,惠絢愉快地打點一切。

  「回來啦?你去了哪裡?」她問我。

  「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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