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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行


⒈ 像牛羊一樣在草間放牧的石雕

  夜晚睡的時候捨不得關攏窗簾,因為山月——而早晨,微藍的天光也就由那縫隙傾入。我急著爬起來,樹底下正散佈著滿院子的林淵的石雕。其實,昨夜一到黃先生家就已經看到幾十件精品,放在客廳周圍,奇怪的是我一個個摸過去,總覺不對勁,那些來自河灘的石頭一旦規規矩矩在木架上放好,竟格格不入起來,像一個活蹦亂跳的鄉下小孩,偶爾進城坐在親戚家的錦褥上,不免縮手縮腳。而此刻,這像牛羊一樣的草間放牧的石雕卻一一都是活的。雖然暫時坐著,暫時凝神望遠,你卻知道,它們隨時都會站起身來,會走,會開口,如果是雞,便會去啄米,如果是猴,便會去爬樹……
  石雕在樹下,一隻只有了苔痕。
  記得在聖彼得大教堂看米開朗基羅的逸品,像聖母哀慟像,驚愕嘆服之餘,不免奇怪堅硬的石頭何以到了米氏手裡竟柔若白雲,虛若飄穀。米氏的石頭真是馴化過的,但林淵不是這樣的,林淵的每一個石頭都仍然是石頭,碰人會疼,擦到會青腫,是不折不扣的莽莽大河上游沖下來的石頭。它更不是中國文人口裡那剔透單瘦造型醜陋有趣的石頭。它是安而拙,魯而直的,簡簡單單一大塊,而因為簡單,所以鎚鑿能從容的加上去。
  說起鎚鑿,有件事應該一提,那就是埔裡街上有條打鐵街,有些鐵制的農具和日用工具掛滿一條街,這種景致也算是埔裡一奇吧!
  假如不是因為有那條鐵器街,假如林淵不是因為有個女婿剛好是打鐵的,假如不是這女婿為他打了鎚鑿,不曉得林淵會不會動手雕石頭?
  「林淵這人很特別,」黃先生說,「四十多年前,那時還是日據時期,他自己一個人做了部機器,可以把甘蔗榨成汁,榨成汁後他又把汁煮成糖。」
  林淵到現在仍然愛弄機械,他自己動手做結實的旋椅,他也做了個球形的旋轉籠屋。坐在裡面把腳往中心軸一踢,就可以轉上好多圈——看來像是大型玩具,任何人坐進去都不免變成小孩。
  站在樹叢中看眾石雕的感覺是安然不驚的。世上有些好,因為突兀奇拔,令人驚豔,但林淵的好卻仿佛一個人閑坐時看著自己的手,手上的繭以及繭之間的傷痕,只覺熟稔親和,親和到幾乎沒有感覺,只因為是自身的一部分。但我和林淵的石雕間有什麼可以相熟相知的呢?是對整個石器時代的共同追憶吧?如果此刻走著走著,看到這些石人石牛石龜石猴幻成古代的守墓石獸,我大概也覺得理所當然吧?甚至如果它又變形為石臼石析石斧石鑿,我也不以為奇,這樣悠悠蒼古的石頭是比女媧用以補天的「五色石」還要質樸遠古的吧?五色石已經懂得用華彩取悅文明了。而林淵的石頭是從河灘搬來的,渾沌未判,充滿種種可能性……

⒉ 沿溪行

  那天早上我們出發,沿著野馬溪,去找魚池鄉的「淵仔伯」。拐入坡道不久,忽然看到路側亂草堆裡冒出一隻只石牛石羊,竟覺得那些作品像指路標一樣,正確的指出淵仔伯的位址。繼續再走不遠,一座巨型的「四海龍王」放在路邊,淵仔伯的家到了,這件作品大約一人高,圓大厚實,四方雕有四個不同的龍王,淵仔伯走了出來,硬瘦蒼挺,像他的石作,有其因歲月而形成的剛和柔。
  走進他這幾年自己設計的新家,更嚇一跳,大門上和院子裡有許多易開罐拼成的飛機,有撿來的舊鐘,構成他獨特的「現代感」,舊輪胎的內外胎顯然也是他鍾愛的「塑材」,他用內外胎,「拾了」許多景觀,慕容愣了愣說。
  「我要叫學生來看——看一個人可以『大膽』到什麼程度。」
  工作室的門口,有一塊山地人慣用的扁平石材,淵仔伯把它樹立在門口,像塊佈告板,上面寫著:
  六十六年石刻
  林淵
  五子三女
  福建省海定縣
  無黨無派
  自己思想
  每個人走到這裡都不免一面讀一面著迷起來,這有趣的老人!其實以他的背景而言,由於識字不多,也非自己思想不可,好玩的是他借用政治上的「無學無派」,然後再加上「自己思想」,顯得這「黨派」成了學派或畫派了。
  「這是真的豬,」他介紹自己的作品總是只談故事,仿佛故事才是重要的,而他的石雕,只不過是那些說給孫兒聽的故事的立體插圖罷了。「你知道嗎?現在全世界每年殺的真豬只不過三四條而已,其他的都不是真的豬,都是人變的豬,真的豬就是這樣的。」
  他說話的表情認真而平淡,像在告訴你昨天母牛生了小牛一樣自然,不需要誇張,因為自認為是事實。
  「這個是秦始皇的某(老婆)啦!秦始皇遇到仙,仙人給了他兩朵花,一朵全開,一朵還沒開,仙人說全開的給老母戴,未開的給某戴。秦始皇看那朵全開的漂亮,給老母戴了太可惜,還是給太太戴吧!誰知道那全開了的花剛戴上去雖然漂亮,可是一下就謝掉了,一謝掉,人就開始變醜,愈來愈醜,愈來愈醜,後來醜得實在沒辦法,她自己都覺得羞,所以就逃到山裡去了——後來就生下猴子,猴子就是這樣來的。」
  如果興致好,他會繼續告訴你故事發展下去的枝節,例如這猴子到村子裡去偷東西吃,結果被人設計燙紅了屁股,而秦始皇的媽媽因為愈來愈漂亮,秦始皇想娶她為妻,她說,不可以,除非你能遮住天上的太陽,秦始皇一急,便去造萬里長城,好在遮天蔽日的事還是做不到的。唉,原來極醜和極漂亮都有麻煩呢!
  不是林淵自己,連他的作品的收藏人,在收藏作品的同時,不免也同時收藏了故事,像黃先生便能一一指陳。
  「林淵說,這故事是說,有個人,生了病,他說誰要能醫好他,他就把女兒嫁他。結果,有一隻猴子醫好了他,他只好守信用把女兒嫁給猴子,可是這事太丟人了,他丟不起臉,就把女兒和猴子放在船上,叫他們飄洋過海到遠方去結婚,他們後來也生了孩子,美國人就是這樣來的啦!」
  奇怪,這故事聽來像高辛氏嫁狗的情節,(因為它戰陣有功,後來生子十二人,成為蠻夷。)林淵有時候也以「成語」為題材,例如他雕婚姻,一塊頑石的兩側各雕一男一女,男子眉目兇惡,女子五官平凡卑弱而認命,頸下卻有塊大癭瘤,林淵想刻的是台語說的:「項勁生瘤,婦人家嫁了壞妚(丈夫)——都是碰上了。」碰的原文讀一音雙關,指「碰」上,也指「阻」住。
  但我看那石碓,卻不免驚動,仿佛覺得那女人的腫瘤是一項突顯明白的指控,她用沉默失調的肉體在反駁一樁不幸的婚姻。
  「這又是什麼故事呢?」
  「這就是說,很早很早那時候,有人想要來蓋一座樓,想要一直蓋到天上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們一醒,忽然一個說一款話,誰也聽不懂誰的,只好大家散散去。」
  我大吃一驚,這故事簡直是《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啊!
  「這故事哪裡來的?」如果查得出來,簡直要牽出一篇中西交通史。
  「書上寫的呀!」
  「什麼書?」我更緊張了。
  「就是古早古早的書,都寫得明明,後來呢,又下了雨,一連下四十天,一天也不停,四十天呢!後來就做大水啦,這些人,就躲在船上……」
  我們這才知道那件作品刻的是一列人頭,站在船舷邊上。但這故事分明是《聖經》中的方舟故事,難道我們民間也有這種傳說嗎?
  「阿伯,你的故事哪裡聽來的?治平畢竟是教社會學的,問起話來比我有頭緒。
  「收音機裡啊!」他答得坦然。
  我松了一口氣,起先還以為出現了一條天大的屬於「神話比較學」的資料呢!原來淵仔伯不很「純鄉土」,他不知不覺中竟刻了希伯來人的文學。
  淵仔伯其實也有簡單的不含故事的作品。只是即使簡單,他也總有一兩句說明:
  「這是虎豹母,從前這山上有老虎下來咬人呢,老虎本來就惡,生了孩子,怕人害它的孩子就更惡了!」
  「這是公雞打母雞。」
  另外一座用鐵皮焊成的人體,他在肚子上反扣一口炒菜鍋,題目竟是「樊梨花懷孕」,真是有趣的組合。
  林淵不怕重複自己,因此不會像某些現代藝術家天天為「突破自己」而造作,林淵不怕翻來覆去的重新雕牛、羊、豬、雞、鳥、蛇、龜、蟲、魚和人。他的作品堆在家門口,堆在工作室,放在大路邊,養在草叢裡。走過他家圍牆,牆上的石頭有些也是雕過的,踏上他家臺階,階石也是雕像,石雕於他既是創作也是生命,是勤勞操作一世之餘的「勞動」兼「休閒」。他隸屬於藝術,更屬於神話。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學生家的別墅,躺在後院魚池邊看星月,有一株迷糊的杏花不知怎的竟在秋風裡開了花。這安詳的小鎮,這以美酒和櫻花聞名的小鎮,這學生的外公曾在山溪野水中養出虹鱒魚的小鎮,這容得下山地人和平地人共生的小鎮,這如今收穫了石雕者林淵、攝影人梁正居、能識拔藝人的先生黃炳松的小鎮,多富饒的小鎮啊!
  我覺得自己竟像那株杏花,有一種急欲探首來瞭解這番世象的衝動,想探探這片慈和豐沛的大地,想聽聽這塊大地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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