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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去


  把電話掛斷,掛不斷的淚一徑流了下來,我咬牙往關口走去。
  也不知是第十幾次走出那關口了,但從來沒有這樣割心的疼,孩子倒是灑脫,電話那端是他們愉悅的童音,兩人都答應要乖,要做好孩子,我也裝做快樂地和他們說再見,從來不知道做一個母親是可以一面流那樣熱燙的淚,一面仍可勉強拼出那樣溫甜的聲音。
  隊伍是十一個人,沒有組織,沒有經費,只憑一聲吆喝,就這樣各人請了假,硬擠出十七天的時間上路,十一人分三組,我們這組是四個人,主要安排訪問的路線是美國傳播機構、教會領袖和中國留學生。那一晚,丈夫守著電話打,一下子就打了十幾通越洋電話,錢?管他,訪問的路線就這樣定了,錢,該來的時候就會來的。
  扣好安全帶,我把幻燈片從上皮包裡抽出來,有一張還是朋友剛才趕著送到機場來的。幻燈片全是臨時趕的,做我們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們自己專去揀些別人不做的事來做,擾得我們的朋友也跟著忙得人仰馬翻,他們都是在學業事業上有成就的人,卻每每為了幫我們的忙不吃不睡的——不能想,這些事一想起來就心酸眼熱,五仙如翻岩湧漿,無法平復。
  「我們要組織一個基督教友好訪問團到美國去,」那天我囁囁嚅嚅地打電話給秀治,「我想要送些禮物給那些美國教會領袖,我希望那種禮物可以一直保存著,天天看,就會想起臺灣,這樣看來,當然是送畫最好——我想要你幾幅繡畫,我出不起錢,可是布和繡線那些成本我總該出……」
  「不要,不要,」她叫了起來,「真的不要,我也不會做什麼,能為國家做一件事也是應該的。」
  秀治是一個質樸的人,從來不懂得宣傳自己,也只有她那樣純的人才能有那麼醇的作品,她從來捨不得賣畫,每次賣,都是為了教會的慈善活動,她那樣千針萬線繡出來的啊……
  她捐了三幅畫,我棒著那樣的畫,覺得天地都為之莊嚴肅穆起來,同時捐出的還有王藍跟許坤成。王藍並且把他的畫袋借給我,所有框好的畫都放在那裡面,我生平沒有提過那麼殷實沉重的東西。
  配合幻燈片放的錄音帶是「解大哥」幫的忙,臨行的前一夜,我們還磨在錄音室裡,一遍一遍的修正著,他一會兒鑽到唱片庫裡去,一會兒又鑽到控制室裡來,聲音也是琢磨了又琢磨,總想做得最好,走出錄音室已經是次日淩晨了,他送我回去,北安路上夜靜靜地平展著,我們走到路口,他叫了車給我,跟我辯說:「張姐姐,對你們夫婦,我真的可以說:『我很愛你們。』」
  我跳上車,一句話也沒說——不知該說什麼,上天為鑒,所有的朋友都對我太好,我永遠不能償還,多甜美的欠負!不是「常恨此身非吾有」,而是「常喜此身非吾有」,全是朋友們的恩情綴成的。
  我把答錄機打開,開到最小聲,一面摹擬著要怎樣配合幻燈畫面——在二萬多尺的高空,時空?沒有時間去管時差了,我一下飛機就得去工作,我也許會累,累就累,我得去放映,去談,去辯論,去指責,去跟人聊通宵,在冰天雪地裡把自己走成一介苦行僧侶,連孩子都橫下心交給爺爺奶奶。這十七天我們如果不拼命就對不起自己。
  跟孩子一起交給人的是學生,一開學就請假,讓我覺得歉疚,但黃答應來代課使我喜出望外,他要跟學生講中國詩的欣賞,每次跟他通電話,都使我迷惑,似乎仍是大一那年,似乎仍同坐在中文系的第一教室裡上課,似乎憑欄望去仍是漲綠的雙溪,以及有若長虹的橋柱的青山。但二十年過去了,他已是文學院院長,他答應來演講,我自豪,因為有一位才華過人,以十幾年的時間把自己從「大一學生」變成了「學者」的朋友,但我更自豪的是這個我所身處的社會,這個社會允許一個肯上進的窮苦大一學生,在十幾年間成為文學院院長。
  丈夫的大箱子裡帶的是一百七十張展覽用的圖片,照的是早期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那些蒼涼的畫面時而是一片西北的屋脊,時而是一片江南的煙波。為了省錢,那些照片全是他雜誌社裡的同仁自己沖洗的,沒有暗房,他們就把洗手間圍上黑布裝成暗房,每次要沖洗照片的時候就前前後後的宣告:「誰要上一號?誰要上一號,要去的快去,關上了門就一個鐘頭不准進來!」
  他們沒日沒夜的洗,那一百七十張大掛圖就是這樣洗出來的。感謝上帝沒有賜我們億萬家產,如果我們有錢,我們可以購買每一份勞力,但我們沒有,我們只有朋友,我們是真正富有的人。
  除了圖片,我們還印六萬張貼紙,大型的可以貼在車子的後杠上,小的像五元鎳市,可以隨便貼,上面印著中國的「主佑中華」,要多少錢?不知道,我不管錢的事,許多年來我也一直沒管過,上帝不會不幫助一個自助的人,我該管的是我有沒有傾我所能的奉獻,我該急於知道自己是不是純潔無暇,無愧於日日承受的天恩人惠。
  「你剛才在哭,」丈夫說,「X 姐妹趕到機場來,塞了這張支票給我。」
  我忽然又想哭,太多了,這些愛,我無法承載,其實,陸陸續續一直就有人奉獻,從幾百的到上萬的,令人哽咽的愛。
  我想起《舊約》中的一個美麗的故事,說到大衛王在戰場上,忽一日渴想喝故鄉伯利恒古井裡的水。有三個勇士知道了,便沖過封鎖線,去為國王打來清涼的井水。大衛接了那水,為之戰慄動容,不敢入口,當時他把那水澆在地上,告祭天神,說:
  「這是他們的血,我斷不能喝!」
  那些幫助我們一路成行的人,豈是把東西給我們?他們把錢交給我們,把愛和祝福交給我們,其實是基於他們對上帝的愛,對國家民族的愛,那一切太美好,是我們必須以之告祭天下的。
  到三藩市,杏花索索地開了,日子開始周而復始地每天在不同的飛機上俯看不同的雲,在不同的機場拿自己的行囊,下午在不同的會堂裡貼展覽圖片,晚上在聚會中向不同的臉孔說話,散會後向不同的激昂的聲音談剖心瀝肝的話題,夜深時,把自己交給不同客棧中不同的床。
  相同的是一路行去,盡是祝福。
  猶記得,站在三藩市機場等候去華盛頓的班機,那裡剛下過五十七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們是雪封機場後的第一批旅客。
  不知為什麼,子夜一時到華盛頓,看見滿地的雪,我硬是可以封閉自己的感動,這雪景是異國的雪景,這白是異鄉的白。要我流淚,可以,那得等到在塞北或關中,等我在故國的老瓦簷下摘一隻冰墜,等我在壓彎的水蘆葦上掬一掌雪白,異國的雪景,充其量只是立體的聖誕卡,是一片遙遠的不相干的風光,不是讓人落淚的什麼。
  猶記得,離開華府的那一夜,秉怡抱著我,說:
  「帶著我們的愛去。」
  一聽,就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個唱詩班裡的時光,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猶記得,在紐約,壽南和朋友到旅社中來,我們談到深夜一點,在波士頓,在辛辛那堤,在普渡,在耶魯,那樣一路揚幟地走去,把冰轍走成暖流。
  猶記得,在奧克拉荷馬,那女孩接了我們,立刻驅車回家去烤幹糕,做晚上的點心,在達拉斯,那男孩清晨六點送了二包湯圓來(他想必是五點就出發了),然後轉身就跑了,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搞到那兩包湯圓的。
  我不會忘記那些把兩頰交給朔風去割裂,用一雙肉肩去挑起十幾州的風雪雨雹的日子,但我不冷,我仍能一城一城地去告訴人,告訴人上帝的正義,永恆的真理……
  一路行去,穿一襲別人送的羊毛衣,著一隻別人贈的舊鞋,三月已漸破二月而來,一襟舊衣足堪擋風,兩眼酸澀猶可忍淚,所謂天涯之遙,也無非是把一隻腳不斷地去放在另一隻腳的前面而已。時而在電視機前,時而在麥克風前,在善意的或不善意的桌前,在中國人和美國人中,在萬千隻手合掌祈禱的祝福聲中,我們一路行去。
  在古老的歲月裡,一個嬰兒出世,母親每喜歡到各家去收集碎布做成百衲衣,讓孩子穿著,代表著來自百家的祝福。
  而當我一路行去,我感到自己赤裸一如初生的嬰兒,但在眾人的祝福中,我們成行,我們穿著百衲成服的美麗衣衫,那一縫一摺間全是愛,全是滿溢的關懷。
  穿著百衲吉服,我們一路行去。
  後記:與我和丈夫同行的另有中原理工學院的院長阮大年,校園團契的負責人饒孝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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