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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滅

作者:朱天心

  果然來不及了,他被一個臺北東區超級大十字路口的紅燈攔下,懊惱得痛敲擊方向盤一下,簡直無法度過眼下必須等待的兩三分鐘,媽的,反對運動搞到這種地步搞屁!他按下電動窗,向植滿香樟樹的安全島吐檳榔渣似的暴烈呸掉這句他近時的口頭禪。
  媽的世事變得全經不起辯證,樣樣事情,是怎麼搞的……,他無聊的摸了一下阿雲放在車前的車內芳香劑並湊在鼻下一嗅,以確認他這會兒嗅到的草香來源。
  雨後不久的臺北街頭,除了車輛並沒什麼行人,一種突生的寂寥之感促使他四下望著,不自覺的找尋任何一個騎單車的身影──不知他現在在臺灣的哪一個濱海角落仍在過自耕自食的隱居生活,他的朋友馮生──自那次合作後,好久不曾聯絡了,奇怪前幾期做系列的報導「臺灣的河海──美麗與恥辱」時怎麼沒有想到找他要一些田野調查的資料。
  幾年前,馮生曾熱烈的身體力行發起在臺北市以單車取代一切會造成空氣污染的交通工具,他那時尚在G報,連續幾日替他夾敘夾議的鼓吹,甚至也曾隨著馮生做試驗,分別在交通尖峰和離峰時間,一起從公館騎單車到臺北車站,結果僅僅只需十五到二十分鐘,的確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他並沒有再追隨馮生繼續他的試驗,一種極複雜的心情他仍記下滿臉灰黑汗水的馮生熱烈翔實的報告,「從天母到臺北車站猜怎麼樣,只要四十分鐘,要是你選擇七點之前出門,其至只要半個小時,而且可以邊騎邊欣賞中山北路的楓香樹,過劍潭的時候,藍蔭鼎老家的那片山坡還看得到白鷺鷥……」
  並不是臺灣人的馮生隨即操著奇怪的台語發音唱起臺灣民謠「白鷺鷥」,那時候,尚年輕今天好多的他,只覺得眼前的人快發神經了,並不被他感動,當時的他在認為國家機器主宰一切的情況下,任何只能讓體制鬆動一點的動作他都覺得是無意義和更使他失去耐性的,但在某種程度內他的確也可以支援:固然環保的抗爭在任何時候任何政權下都必須進行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那時候曾天真且負氣的以為,若人人都仿效馮生騎單車,或可讓他媽的裕隆早日關門,畢竟那是一個典型依附國家機器和資本主義霸權而生的象徵。幾年後,在他猶豫不決而決心買車時──猶豫的是各路車狂朋友的推薦令他無從選擇,雖然最後他還是買了號稱四年內不用引擎蓋的福斯Jetta──他曾片刻的想起過馮生,並沒有任何一絲羞慚,不如此,他如何能上午去向一家基金會的負責人解說並募得一筆智障兒童的醫療教育經費,中午參加北區扶輪社的餐會並做演講,且率先將演講費捐出做為拯救雛妓的款項(他自覺巧妙的避開與社員利益或有衝突的環保或農運的名目),晚上趕赴某大學社團主辦的演講,還好講題倒不需準備,是他這一年來巡迴全島所說的「我支持一切的反對運動」。
  而此刻,這雨後的下午,離阿雲說的那家新開的咖啡館還有兩個街口,他已恐慌的開始在找尋停車位,媽的,到這種地步搞屁,他已經不是咒駡或抱怨,而是驚呼,搞屁!……竟微感甜蜜的苦笑起來,想起他早上匆匆起身時,阿雲叮囑他,要他下午幾點在什麼路什麼巷一家新開的咖啡館接她,並交代自己早上的行蹤,先去某家號子打個轉,隨後和幾名作家及某婦女組織聯合發起一個使用再制紙的聲明。他想起他在廁所裡匆匆梳洗時,阿雲衣衫不全的靠在門口問他:「可是其實再制紙好貴噢,光這一點要怎麼跟人說明,萬一我被質詢的話。」他從鏡子裡看她因睡眠不足而顯得臉兒黃黃,兩人昨晚又廝鬧了大半夜。同居前,簡直想像不出如此幹扁黃瘦的女子有如此過人的性欲和技巧,幾乎每一個晚上──他胸口熱起來,抑制住去吻她露出大半的胸脯──沒有一個晚上是重複的!放下電胡刀,到底去摸了一把她的下腹,「理念!不要忘了提理念就好,一般人誰搞得清七十磅八十磅印書紙的單價,這中間的差距不是我們得負責的,現實的墮落也不是我們能負責的。」隨即不需要任何前戲的,他一面看著,一面在浴缸邊跨上她,像騎在一匹馬兒上似的,小母馬,他叫喚著,如同握著韁繩似的抓扯著她一頭濃黑的長髮。那是她全身唯一的豐腴之處,小母馬……起伏中,他望見盥洗臺上鏡中好陌生野蠻而竟是自己的一張臉,陶醉起來,享受著做一對沒有知識的野蠻動物的無羈狂放之感。由於時間太趕,他完全沒有撫慰她,整妥了衣服,喘著氣告訴她:「記住,只要提理念。還有太平洋的股票,我勸你先不要動,中午的餐會保不定我可以聽到一些消息。」
  結果他沒能聽到任何一點消息,反倒是那些中小企業的業主,客氣技巧的向他打探年底大選的行情走勢,哪個民進黨的人值得支持投資,如同打探哪類新上市股的潛力值得下注,那樣的場合氣氛裡,他竟也認真的分析了一下上市股和可能新上市股的大勢行情,措詞像個開明派的官僚發言人,態度則審慎而樂觀的推介某某人──日前應其邀請在一家會員制的俱樂部,在看過三個號稱尚在某專校就讀的女孩兒在燭光搖曳中被兔女郎裝擠束而出的年輕乳房,並喝完兩瓶XO後,答應年底替其找一批自由派學者為他的競選傳單簽名背書,仿效三年前高票當選立委的康的作法──一名望了他老久的男子趨前來遞了張名片並開口:「請代我問候宋廷雲,我是她大學同學,她現在還在G報嗎?我太太每天都看她的家庭婦女版。」
  他有些怔忡,一來是沒想到別的圈子裡小道消息也那麼靈通,畢竟他、尤其阿雲根本不算台前的人物,什麼時候也變成男女明星般的被人飯後剔牙閑用,二來這一年間兩人的際遇實在不足向外人或內人道,他只好簡單依名片上的姓氏稱謂禮貌的回應了那男子一聲:「章經理,我會跟她提一聲,她早離開G報了,後來在K報,不久前我們才一起離開,你知道,最近我們還在發動一個退報運動。」
  邊說邊觀察那男子的反應,媽的死硬頑強而愚蠢有理的中產階級!那男子果如預料中的禮貌的頷首:「噢,是這樣。」連追問的好奇都沒有,那客氣因此更顯得虛偽,仿佛他聽到的是阿雲剛升召集人似的,他當場再次覺得疲乏,並壓下那點,不,稍早或叫困惑,現在叫做不耐的煩躁,這些人,到底竟是爭取或是革命的物件。
  他停妥車子,很快的就找到阿雲說的新咖啡館,就他所經歷的,在這地點已經是第三次的易主易裝潢了吧,還不用進門,便清楚知道臺北的後現代風已經隨登琨豔的出國而正式告終,但他寧可喜歡現正流行的五○年代風,當門數幀某部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田納西威廉電影的黑白劇照,很像他在三藩市念書時學校附近的一些數十年不變的老店,他去的早不是時候,只得常在其中懷念並想像他為此而去的六○年代。
  阿雲坐在窗畔向他小女孩似的招著手,三十五歲的女人,仍蓄一頭中分披直到腰的黑髮,因為不施脂粉,反倒顯得年輕,只要不在室外光下,看不見她疲乏的肌膚,她仍然留有大學女生的氣質,阿雲似乎很知道這一點,長久以來都一直做類似打扮,他進G報前,已風聞她把一群剛進報社的小男生迷得團團轉,都把她目為自己在當兵時期嫁掉或出國的女朋友,他當初何嘗不是如此開始注意她的,滿辦公室各式的黃燥卷髮或比男生還短的剛硬髮式,他不禁多看了阿雲一眼,吃驚這年頭還有人做瓊瑤電影時代的女主角打扮,使他油然生起思古幽情。
  此時的阿雲便是大學生寫報告似的桌上攤著紙筆,一旁擱著她香港買回書包似的RalphLauren這一季的新款式的背包,墨綠與黑色相間成的蘇格蘭式方格,很有一種英國學生的味道。她隔桌拉他坐下,替他叫了一種她新發現奇怪但不一定好喝的加味紅茶,手從桌底下出於習慣的隨語氣輕重摸著掐著他的大腿,室內正放著RayCharles的歌,有些奪他心神,因此沒很認真注意阿雲的話,只知道上午的股市又是一片漲停之聲,她說了一陣停下來,察覺了,才等送上茶與點心的服務生走開,桌下的手停在他的褲襠間問他:「在想什麼?」
  阿雲甚戀愛他的陽具,兩人初次上過床後,她陸續為它取了好幾個名字,一個是在他查了辭源之後才確定有其字和意為男性生殖器的屌字:另一個名字是尋常家庭式的「弟弟」(音底笛),常常單獨叫它,或當他的面另外與它對話,好象它是另一個個體另一個男人,而她當他面與另一個男子在戀愛似的,他覺得很新奇,而且當然不需吃醋,並沒研究過她(或許)與眾不同的行徑。
  他已經習慣她不分場合的碰觸它而它大都不用勃起,只好回問她無聊的問題:「酸枝族走啦?」有時也叫黃梨族,是幾個中研院和大學教書者的太太,有些有工作有些沒有,常和阿雲一起,有些也一起進出股市,有些也做些如早上發起的使用再制紙活動,例如世界環保日那天她們已約好了要一起去台電大樓前舉牌反核四廠,最大的交集是,她們一度都迷上紅木家俱,發瘋的奔相走告哪裡看到一張可能是真的檀木的明式椅子,當然結果好象都是清以後的酸枝或黃梨木仿造的,他有時在一旁聽她們的電話,也略知一二,便稱她們黃梨族或酸枝族。去年幾個勁頭大的還一起去香港數日,從早到晚只逛專費酸枝黃梨紅木家俱的荷裡活街──在那裡阿雲還順道買了一本髒舊的小紅書送他,十五港元,當古董計價簡直不知貴或便宜,而他果真也把它當古董看待,珍貴收藏但至今從未打開過它──也曾有一個時候先後迷過玉器、迷過銀器,而且不是尼泊爾或泰國原始風味的銀飾,是明清民間的銀飾,有陣子玲玲琅琅戴滿一手。
  黃梨族的且也愛收集陶甕,每個人家裡都有不止一個從各鄉下或撿或買來的大小形制不一的甕,大的放院子或陽臺養荷花養魚,小的養觀葉植物,有的當然只是好自然的插一把美麗的枯枝,或很覺生活化的插雨傘,前年的大地震,每家起碼都震破了一兩個。
  阿雲住處也有好多甕,他正式搬去住以後,阿雲騰出一個本來浸著各種美麗石頭的小陶甕,放在床頭,要他在每次交歡之後丟一個十塊錢銅板,不知為什麼,不多也不少,十塊錢,很頑皮的堅持著,一點都不願意避嫌。總叫他想起剛認識她時聽過的種種流言,好比她在大學畢業和進報社之間那幾年,在貿易公司裡做事,接待外商之余順便兼起高級應召女郎之職,據說當時她買下的以她的薪水而言太過豪華的天母的電梯大廈、就是靠那收入,當時他只覺得是女同事出於妒嫉和小心眼所亂造的謠,後來與她熟起來,知道她的家境很不如何,父母只能靠退休金自保,而她正常的薪水似乎全用在妝扮上,誰叫她編的是家庭婦女版,忍不住誘惑的比誰都要認真實踐那些各種中外媒體所預告的流行趨勢。
  那時還年輕,基於一種義憤,他更不加考慮的決定與她住一起,只因為他剛回國,從阿雲身上再次印證第三世界的悲劇怎麼老也演不完,阿雲這種受害和加工出口區的女工被犧牲于臺灣經濟發展有何不同,「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透過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上的國家分工秩序,來操縱、剝削和控制第三世界國家,由此中心/衛星的體系,強推銷它的商品、拜物教……」他在一本人文雜誌裡如此寫道,文章雖本是控訴歐美跨國企業向第三世界強銷母乳代用品,但沒想到阿雲的那段未經證實的遭遇,竟成了日後他寫此系列文章的原動力。
  她似未察覺他的失神,繼續略帶興奮的說:「松木雖然太松太軟,可是當牆壁就沒關係,有一種美國雲杉,很漂亮很白,斑節也沒那麼多。地板我決定了用雞油木,就是臺灣櫸木,比想像中便宜,檜木太老氣了,你看這是唐太太給我的價目表,說這個木匠師傅不錯,決定了連比價都不用了。」說著遞給他一張單子。
  他假裝看著,因為不需要,他們前一陣子做拯救森林,所以對各種省產木材的市價行情清楚得很。阿雲說的唐太太,她丈夫就是森林系的,因此前一陣子也接觸過幾次……,他努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往眼前那個自問自答的大洞跳下去,他要的並不多,阿雲是因為佈置的方便而喜歡木頭房子,他也喜歡,會讓他想起離家念大學之前住糖廠日式房子的十數年歲月,他們雖然是外省人,但也很快就適應日式房子帶來的日式生活習慣。母親總把每一個房間、包括廁所的木頭地板擦得光可鑒人,他和小他一歲的弟弟不打架的日子裡常常一人蹲坑、一人就坐在一旁的地板上,兩人輪講鬼故事嚇對方嚇自己。記憶中,連廁所裡也充滿著木頭香氣,是樟木的味道,現在想來或許是便池裡常年擱置的樟腦丸。
  他放棄了任何一點小小的質疑,就像阿雲她們黃梨族的都喜愛、並傲稱自己只穿麻、綿和真絲的衣服,在穿著它們並宣導維護生態保育的同時,有時他簡直無法分辨它們與動物毛皮有何不同,他曾經神經質的困惑起來,無法解答為什麼蠶寶寶的生命完全不曾被人與貂啊孤啊鱷魚等並比。畢竟,拯救森林著眼的是官商勾結的濫伐與盜林,他們的造一幢木屋子與否,應該是兩個完全沒有任何因果關係的事情吧……,他朝阿雲笑笑,放鬆下來聽她談著他們臥室的佈置,她正好認真的說:「我要買一個最大的鏡子放在臥鋪腳頭,這樣子好象就看得到我們自己主演的DoubleX級電影了。」
  但其實他們尚未談到結婚的事,夠熟的朋友問起來時,兩人不約而同的理由都一樣好俗氣:「心理還沒準備好。」講了幾次,自己在心中大笑起來,「奇怪生理卻準備得非常好!」
  這一切固然與他離過一次婚有關,但他發覺其實阿雲非常喜歡目前的狀態,既可享受每天床上的男女關係,在不熟的圈子裡,她仍可以一個清純外貌的單身女郎身分趁他忙時不無小補的談幾個小戀愛,他有幾次接到陌生男子怨懟語氣的電話,都來不及吃醋,被她弄得眼花繚亂──天快熱了,他望著她邊抹著原先是她送給他的YSL的男用香水Jazz從浴室出來,穿著最近的就寢裝束,只一條男式白綿布的丁字褲,沒有上身,一頭長髮輕易就遮住她國中女生似的胸乳──他叫她小妖精,又因她有很重的體味,也叫她小孤狸,突然狐疑起她在G報待了這麼多年,竟沒上過大老闆,或小老闆的床嗎?
  他不禁想起前幾日他們一起參加的那場說明退報運動的座談會,席間阿雲痛駡G報報閥的視報社員工如豬狗私產的種種,就他記得他剛進G報時,曾聽人說過阿雲叫老老闆為乾爹的,他憶起曾經在報社一個盛大的雞尾酒會上,他那時正開始追阿雲,三五百人的宴會場上,忽然心急的找不到她,但在老老闆向他短短的垂詢之時──他是拿老老闆的錢出去進修的──他忽然從老老闆上好的英國毛料西裝所散發出的一股熟悉迷茫的味道,捕捉到了阿雲上一刻的行蹤,他幾乎看到不過幾分鐘前,阿雲曾親熱天真的如同挽著自己祖父似的挽著老老闆的手膀,嬌嗔著:「X伯伯,」她在人前都是如此叫他的,「X伯伯,您都好久沒來十樓看我們了,哪,罰您吃一塊魚子醬餅乾。」嘴裡一定是如此沒有邏輯的亂講。
  向老老闆告退了不久,他那日像玩遊戲似的,亮著眼睛,豎起耳朵,警戒著鼻子,覺得自己變成一隻效率頗高的狼狗,一路像捕食獵狗似的追蹤著阿雲的氣味,隨後,他從一個剛自黨外刊物跳槽而來的年輕國會記者、一名已經三十年沒寫作的海外歸國作家、一名剛返國休假的報社駐日特派員、一個包這場宴會的外燴的白衣年輕侍者、某大學理學院院長,一位業餘專在休閒性雜誌分析名人紫微鬥數的MBA……,循此,他竟真的在那樣一個叢林也似的荒蕪之地找到了阿雲,阿雲正姊妹一般親熱的挽著老闆大媳婦的手──在她尚未接掌老老闆一部分的關係事業前,她也曾是黃梨族一員──笑得好明媚,阿雲亂裡也看到他,有意無意飲了一口酒而顯得嘴唇格外潤豔,兩人隔著影綽穿梭的人影以目光愛撫對方,她真大膽啊,他覺得她正以眼睛把他的衣服當眾一件件剝掉,徹底並放肆的欣賞他的男性身體,天啊,整個空氣滿滿全是她的體味,他全身發燙,兩腿酸軟不能站立,很想爬過去伏在她的胸前睡一覺,並接受她媽媽一樣的撫慰,天知道那時候他們連親吻都還沒有過,他因一時的無法接近她而軟弱得想哭,答不出眼前一名不知在問他什麼問題的什麼人的發問。
  他之所以跳槽到K報,實在有他不能再在G報呆下去的理由,但阿雲,他並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下決心離開G報,一萬個理由,但他敢肯定絕對不是因為欲與他同進退的緣故,因為他太瞭解她了,阿雲,聰明的阿雲,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想教養一個女兒似的調教阿雲,以為她有成為類似綠黨的派翠凱莉的潛力,當然很快的便發覺她並非素樸專志之人,天啊,她好崇拜喜愛他的陽具,非常心醉於男女相處的被宰製,反而他好快的變成了她的承受者,……「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他曾在一個演講會上如此宣告,結論是所以要把一切力量還給民間,交還給廣大無言的人民手中,口中儘管如此大聲疾呼且努力相信,心中卻再次悲涼起來,不可能會再有任何結構性的改變了,不可能會有革命了……,而阿雲的狂野卻適時的讓他有種返回到那個不可能再現的時代之感,他曾經非常嚮往的,六O年代激進派學生運動組織「氣象人」所曾描述的氣象生活,他記得好清楚,「我們前進、性交、吸藥,知道我們即肉體,從幾個世紀的壓迫下重新解放成為動物。」
  與阿雲一起時的種種就讓他有重返動物身之感,阿雲不知哪裡老是弄得到大麻,兩人放鬆的邊大笑邊隨處交歡,有回把她壓在陽臺上並順手折了一旁花盆裡的一朵黃蟬花插在她耳際,仿佛聽見了到三藩市別忘了帶朵花,花的兒女,性愛的兒女,所有的女孩都是我的妻子,所有的男孩都是我的兄弟……,他掉出眼淚,無以為繼……,那真是一個什麼都有可能的時代,鮑布狄倫唱過,你不需要氣象人來測知風的方向。因為大家都已經知道風往哪裡吹,都已經知道這個國家是什麼樣的,所以除了革命一途,哪還需要說東說西。
  而他去的那年,學校早成了雅痞大本營,人們認真做著湯姆海頓之妻的珍芳達操,開日本車,競著馬球衫或卡文克萊的棉布襯衫,愛滋病方興未艾,大家因此發現有愛情的性愛滋味要比已發展到瑜珈式的性交姿勢要新鮮得多,開始效法雷根伉儷的鶼鰈情深,連最新一集的OO七都正以附近矽谷為背景在拍攝……,他寂寞的到碼頭去,不意擦肩而過的好多人都是五萬九台幣十日美西遊的臺灣觀光客,他躲到一處無人但多垃圾的海灘,初次感知的確如卡爾巴柏所言,這個世代只剩下How的技術問題,已沒有what的大疑大辯了,他只覺得快被那海水淹沒似了的窒息,知道只有在選擇生或死上他才擁有真正的自由,所以除非走入那眼前的大海裡,他就必須回到一個毫無選擇自由的世界。
  但是現實的墮落,並不表示當初的理想是全無價值的……他又再次想起近時常浮現腦際的這句話,簡直不確定理念與現實的落差是否真如黑洞一樣的不可抗拒,還是以不斷的道德實踐可以拉近或改變,如同馮生那樣身體力行所做的各種努力。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甚少受過這種質疑,可以說是唯一的一次,是去年十月他和阿雲接待一位在日本搞了二三十年環保的老日本人,他們開車載他去恒春半島漫遊了三天,由於事先約略知道他的脾性,他和阿雲兩人都刻意的輕車簡從,兩個人大學生似的。
  第一天黃昏車過楓港,及時下車救了兩籠待烤的伯勞和兩隻灰面鷲,阿雲也搶拍了很多照片,有配合他的環保文章用的,有為她自己版而需要的風土民俗(她照了一個穿美濃大掛卻黥面的嚼檳榔老婦,以及兩名布農族的小男孩)及鄉土美食(當然避開了燒烤伯勞的小攤而拍了正豐收的地瓜和烤甘蔗),阿雲跳槽後編的仍是家庭婦女版,但被副總編輯的他建議改成感性空間版。
  長谷川先生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一雙眼睛又始終藏在他不分場合戴著的那頂老舊的釣魚帽影下,他們幾乎察不出他的想法或感覺。
  十月微涼的晚上,兩人送長谷川先生回房後,散步到距離不遠的凱撒飯店,在狄斯可舞廳跳了一場,隨即當然到飯店對面的沙灘上纏綿甚久,阿雲喊沙地好冷,問他怎麼那麼久,他說大概晚飯吃了太多龍蝦和好幾種甲介類海鮮吧,這裡的海鮮幾乎是臺北的三分之一價錢。
  第二天他們應長谷川先生要求棄車步行,三人一路頂著清晨卻炎熱的太陽行軍到南灣,走過長滿林投、白水木、和紫花長穗木的海岸坡地。
  老人在核三廠附近徘徊挺久,不時的蹲蹲摸摸,像個老偵探。他前兩個月才陪國建會的幾個人來看過白化珊瑚,便陪阿雲在岸邊發呆,太陽太大,阿雲被曬得殃殃的,一張相也懶得照,兩人被波光晃得目眩,只好討論起中午要吃什要,說到海鮮,阿雲百無聊賴的伸過手來摸摸他的小腹,戲弄他,不遠處幾個戲水的小男童仰視著他們,他操台語問他們:「你們知道那是啥,不驚啊?」指指遠方的核三廠,小男孩搶著回答:「有啊,我爸說不要偎近那兩粒,會爆炸會死人哦!」
  離去的那頓中飯,他們到林邊鎮上常去的那家海產店,放膽點了一桌,因為太便宜,幾乎每次怎麼任意點都超不過三千塊,他問老闆有沒有澎湖紅新娘,老闆說有,便要酥炸個三人份來,隨後向長谷川先生介紹起紅新娘這種魚的美味,並說現在要吃不像以前那樣容易,說著舀了一匙的沙拉龍蝦到長谷川先生面前,就是那時候,長谷川先生微低下頭,似日人尋常謝飯的禮儀狀的謙聲發了話,他那日本腔極重的英語還是讓他聽懂了,長谷川先生完全不解此地做環保的人都與常人無異的人手一車,也不解為何龍蝦或紅新娘的命與伯勞灰面鷺的有何不同,他還說了很多大約類似的疑問,他遂放棄,因此也就不再聽得懂老先生的話了,他把自覺發呆的目光移向阿雲,阿雲聳聳肩,伸只手指鑽鑽太陽穴,作個秀鬥狀。
  他並沒有笑,只緩慢的拿起啤酒瓶替老人和自己斟滿了,自己獨飲半杯,竟有一種幸福之感。
  但是他太忙於應付另一種質疑了,好比談環保,就得疲于應付一堆財經官員或中小企業主的辯解;談藍嬰兒、白化症,就會冒出一堆替社會福利預算辯護或訴苦的內政部小官員;談反對運動的庸俗化與墮落,差點與一個包娼包賭的黨外市議員打官司;倡議報紙的功能應該是反主流、反執政者、反資本家,所以違背者均應退報抵制,一夕之間接聽到十來個各地報紙分銷處的痛駡電話;他幫一老統派前輩打筆仗批判發展經濟理論及跨國企業的侵略,遭消基會轉來一信責問他為何大開時代倒車、反對消費者享受低關稅進口的歐美商品;連續數月報導各大學的地下社團活動並密切來往,告訴他們他所知的他國學運狀況並幫他們找議題,卻被其中兩名學生的母親或哀求或強硬的糾纏了好久,要求他不要再害她們的兒子被學校記過處分了……這一切都有種讓他陷入泥沼之感,真正的敵人完全沒出現,甚至不知道在哪裡,他漸不知他們是太無知無能太麻木,還是太厲害,他仿佛變成越戰場上的美軍,漸漸、或許打開始,分不出一樣黃面孔的南越和越共,很多時候,或許受害者與敵人根本就是同一個,在這個沒有英雄、沒有任何可能的時代,人人樂於剝削別人且樂於被剝削。像阿雲。
  「我們的理念是實踐!這樣好不好?」
  阿雲把眼前塗塗抹抹的筆記本推到他眼前,她現在除了代他去參加一些他的夕陽工業活動外,就是接一些小型的廣告文案自己做。
  「看起來好眼熟。」他不想打擊她,但確實才在哪裡見過似的,座右銘式的鐫刻在那種因日日擦拭而發亮的黃銅板上,「真的,」他補充一句,腦子裡浮現出馮生騎單車的背影……到這種地步搞屁,他想到雨後難得乾淨的臺北街頭,尤其在東區,若是布衣布褲長髮一束出現的馮生只不知會是太時髦,還是根本他的行止、所想所堅持的,比一些光怪陸離的表演藝術者要與現實突兀得引人無法思議。
  「是真理的話,就不怕重複……」阿雲撤嬌的向他微弱抗議,繼續喃喃自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所以,我們的理念是實踐,」把幾個字眼做化學實驗似的倒來倒去,匯出的結論自己也糊塗了。
  他笑起來,她因此放膽的又與他亂聊起來,他看著她,羡慕她那種趨吉避凶的動物本能,……一個人不快樂,因為他說了他所想的。另一個人快樂,因為他不說他心裡所想的。一個人過得好,因為他完全不思想……這文字所描述的社會曾經是他一度立誓要打倒的,才不過幾年,顯得很遙遠、不可能,簡直他快連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握,遑論改造,無論是自己或別人,……「存在即真理」,他不禁深深驚歎著此話所代表意義的驚人腐蝕能力,多麼撼人無恥的力量……
  「──好不好,一塊兒去。」阿雲捏了捏他的虎口,他才正式回過神來面對她,因為那動作是他們不為人知的默契,他剛與阿雲火熱而又因報社事必須去韓國一星期時,臨行她塞了一本小冊子在他隨身旅行袋裡,錦囊妙計似的規定他一天只能看一頁。他在飛機上用過餐百無聊賴的想起來才掏出看,他當然沒老實的只看一頁,幾分鐘就看完了,那第一頁上寫著,寂寞想阿雲的時候,請吮吮看手掌的虎口位置,絕對與他們的法國式接吻十分類似;第二頁,文圖並茂的教他一種手淫的技巧,並以漫畫繪了一幅她自己的裸體;第三頁,畫的是一個他的「弟弟」的特寫,但為它戴了個紳士帽及一副眼鏡,旁邊一個女子楚楚可憐的落淚,曰:「我好想我的弟弟。」第四頁,畫一幅赤裸女體,性器畫得誇張可笑,旁白:「怎麼辦,我的妹妹也好想弟弟。」
  再下頁,大膽直接得快不堪入目,好象他們在念中學時,有時獸性大發在廁所牆上塗鴉的,下面幾頁大約不脫此,他看了卻立時比飯前翻過的一本PlayBoy要來得有反應,他心熱熱的張開手掌,依第一頁所繪的圖解吮著虎口,仿佛看到前一夜她在燈下跟她有時寫稿時一樣的好專心認真的一筆一畫,不知耗時多久,他絲毫不覺有任何一點淫穢,只忽然很心疼,覺得她少女時代一定有一段長長寂寞的思春期,因此她自己一定也有很多別出心裁的手淫或慰藉花樣,當下恨不能趕快飛機掉頭回去,好好幹她幾場。
  大概都同時思及此,兩人臉上都心神蕩漾起,他覺得自己公狗似的搖著尾巴都依她都答應她。然後才問她是去做什麼,她嬌嗔完他剛剛都不專心聽她說話,再重複一次,原來她們黃梨族一名太太日前隨夫返南部掃墓並住了兩天,中午求救似的電話給她,受不了鄉下的即溶咖啡,要她趕快帶個半磅咖啡豆及前不久她新買的克魯伯espresso咖啡機去救她,他聞言做個「Jesus!」的表情,阿雲安撫他:「我跟她有這個交情,再說,那附近有個溫泉,是那種日本式的小旅舍,我們好久沒出去過夜了。」說著又桌下伸手過來性騷擾。
  他任她玩弄,決定不了要不要也回應她,他知道阿雲是十分喜歡各種冒險的,兩人還沒上手時,有次他在報社一樓大廳電梯口等著上樓、電梯門無聲的一開,裡面阿雲正摟著一名男子,一條大腿赤裸裸的從長裙裡伸出,勾在那人腰上,清楚被他看到她正以舌頭在舔他臉上的汗,當然只是瞬間的事,那男子比阿雲要害臊得多,他稍看一眼,認出他是那陣子接送阿雲較勤的護花使者之一,但不知為什麼,那些在他之前或之後的韻事,他完全不曾吃醋,他一點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度量,他甚至覺得,阿雲始終不曾稍減的動物性,是不斷鞭促他自種種人類自營的壓抑狀態中解放出來的動力,竟是珍惜之感勝過其它。
  兩人鴨子游水似的,面上悠閒、桌下忙得個緊,阿雲不時頑皮驚險的笑出聲說:「不行不行,我要鑽到桌子下麵。」他怕她當真,她是做得出來的,只得認真加緊手下的動作,直到她呼吸漸疾至漸緩,臉上潮紅才退,但見她眼睛乍然一亮,坐直身子,他忙搖頭制止她:「我沒事。別!」
  她倒沒笑他,反倒關心的問他是不是在想晚上的演講,她也知道,最近的學生有些難搞,並不像兩三年前那麼聽他的、甚至有把他視為青年導師的,有一個跟他們來往頗密切的某研究所學生前不久在一篇探討學運的文章裡說,他認為學運分子應該時時檢討自己是否有被工具化的傾向,並自省是為了議題而運動還是為了運動才找議題。阿雲拿給他看,並說:「我覺得林育正是在說你耶。」
  那林育正一度還幾乎是他們的家庭朋友,大學讀了六年、研究所才剛進去。縱橫整個臺灣七十年代的學運期,據說他母親為了資助他這些年校內校外的生活,還賣了老家一幢房子,但他對此並無異議,畢竟保持一個學生身分也是一種充分維繫自己理想與抗爭力量的極佳作法,他那年肯于拿報老闆的錢出去,何嘗是為了兩三年內要拿個學位或認真進修,無非是快要對做了幾年的記者生涯感到厭倦嘔吐,想重新回到一個不須考慮任何現狀、因此不用負任何責任的痛快有力的批判者的身分。
  但若那林育正所言真是發自心底的想法,他倒反而有一種類似那次被長谷川先生質疑時的複雜心情,但他不願使自己失望的不敢如此寄望,「你知道,我們早上那種只能上文化版的座談會他也來了,愛理不理的,身邊換了個大一的女生,我聽人家說就是他們在立法院靜坐那天最凶的那個,你猜他今天穿什麼,別人看一定好土,那種三顆鈕扣的獵裝外套,我跟你說,前幾天我才在雜誌上看到的,人家今年秋冬才要開始流行的Ivy-LeagueSuit,學人家以前長春藤男學生的那種穿法、不知他哪里弄來的,我投降。」阿雲說著做個投降狀,他聽她亂糟糟說道,才意識到可能她和林育正也有過一腿,他深深看阿雲一眼,雨後乍現的陽光透過窗來,她的皮膚脆薄得頓時顯露出裡面的青色血脈,她愈說愈氣:「我看他才是標準的商品拜物教的忠實信徒,怪不得他媽媽要賣房子養他,他穿的布鞋,有沒有?那種白色沒鞋帶你說像小時候穿的,我一看就知道是日本的那種無印良品,買起來有些比旅狐的還貴……你小心他晚上也要去,他說了。」
  他果真也猶疑起來,但並非起自阿雲這番話,他只是突然覺得疲乏欲眠,簡直無法幾小時後履行這一年來第N次的走入演講場所,對著向他歡呼鼓掌的男女學生說:「我之所以簽名,或聲援你們這項口口口口,並非我贊成你們口口口口──」他節奏掌握極好的停頓數秒,習慣的望向那一張張當場垮掉了的驚惶小動物可憐單純的臉,他覺得自己像在阿雲體內射精似的吐出話:「我之所以支持你們、是因為我支持一切的反對運動!」台下立時轟的一聲爆出快樂滿足的喊聲,就如同阿雲獲得高潮之時。
  「小ㄎㄚ。」儘管他口裡嗤之以鼻的說著,腦子卻完全沒有停留在任何一點有關林育正的什麼事上……若他還勉強有一點點力氣,他好想回家找出那把吉他,晚上扛著它走進演講場所,輕撫一下琴弦,說,哈囉,我叫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隨即唱起來,所獲得的歡聲掌聲也許也許,也許會是一樣的吧……,他曾因為要寫一篇談青少年次文化的問題,悄悄當個觀眾去參加在校園裡舉辦的類似演唱會,當場驚訝原來也反應一致的是那麼多張引頸企盼發著快樂滿足喊聲的年輕的臉,他仍不免困惑,不知道台下的那一整群人與聽他演講的是兩組完全不重疊不同的人,還是同一組人可以有不同的面向,還是同一個時代裡可以並存有好幾個時代的人,……那是個優美的世界,還有甚多領域尚未發展,你只要彎下身,就有寶物可撿……,是李維史陀懷念他出生的世紀末那個時代罷,他頓覺自己悽惶如一只喪家的哀鳴的犬。
  「談退報嘛,跟林育正立場不衝突,學生光聽黑幕就聽不完。」阿雲建議著。他想起他們尚在G報時,有次老扳的媳婦以示親密的帶他們到報社樓頂去,那裡正施工中,到處莫名其妙的矗立著些醜陋的角鋼架,老闆媳婦介紹著,這裡將建造一座屋頂花園,是請了一位當紅的建築師規劃設計過的,隨即四處指著哪裡將植什麼,哪裡將是草坪。
  他無法想像美麗的遠景,只被樓頂好冷的風刮得四肢麻木,阿雲卻興趣盎然的四下走著頻頻驚呼,「太棒了太棒了!Terrific!」不是讚美老闆媳婦的慧心巧手,就是誇讚──他忍不往眨眨眼,以為自己眼睛與阿雲果真不同──此處的繁花似錦……,幾個月後,當她在一個雜誌社辦的小型對談中控訴報老闆如何把社會公器當做與執政者交換利益的工具時,她自信滿滿的笑著舉個小例子做結,指出G報樓頂那座仿蘇州庭園內中國塔就是標準的超級大違建,「Terrific……」這回是他驚呼著。
  但是起碼,這是一個象徵直接民主、值得思考的議題吧……他退守的想著他所發起的退報運動。他曾經和一些勉強被他說服的親朋好友們採取過直接打電話到總社的退報行動(其實他知道這些個人中有些是因為報紙增張後根本看不完,或其中一家因玩股票以退報改訂為財星日報,另一家雖退了,但改訂較便宜、張數較少、卻屬同報系的晚報),實際行動的效果他尚未驗收,發覺自己不自覺的在喝咖啡時、用餐時、等阿雲、或買煙時順手,順手買份報,簡直無法過沒有報紙的生活,才發現自己原來處在一個非常小的圈子──縱然這個圈子裡爆滿著可信不可信的內幕小道消息一大堆,各路精英們預測或操作著各種趨勢,彼此見面時像螞蟻似的匆忙互相摩挲著觸鬚交換有用沒用的資訊──但其實沒看報紙,才發現圈外的世界如此之大,有一群大他們千百倍「存在即真理」的頑固而真實存在的人們,他們所製造的事情之多、之不可思議,絕不下於他們這個小圈子,因此與他們的斷絕聯繫(天啊竟然是靠報紙!)完全不知道之外的世界在發生什麼事,凡事因此慢了好多拍似的他完全提不出任何見解或主張,很恐懼的發現自己長期以來對它的依賴,更恐懼自己原來竟也是他長期以來所批判的那些物件。
  ……現實的墮落確實不是他這種身分的人所須負責的,但若自己也變成現實墮落的病例──並非出於道德的檢驗──豈不是失去了批判者的資格,不,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力量,常自己都無法變成現實裡的例外時,起碼像馮生,儘管他身體力行的種種作為在他看來沒有一個是結構性的改造工作,但或許他那數十年如一日不竭的力量就是如此來的吧──既會有自己一個例外,難保不會有更多的例外──,這種對未來的不絕望才能支撐他在全島房地產已經飆到信義計畫區一億片一幢如小時候玩大富翁遊戲時,他會地處荒隅的興味研究著自己親手搭蓋的陋室該以藤條的捆接取代易腐鏽的鐵絲,他想起馮生在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裡這樣認真仔細且快樂的述說他的心得。
  讀信的當時,他僅僅悲憫的想著過些時想些名目跟馮生要些稿,稿費從優的寄些錢去吧,哪怕也許他其實需要的並非是這個,但他所能想到的回應僅只有如此,起碼馮生可以買張好原版唱片,幾磅好咖啡豆,大量的布匹、讓他喜愛裁制的妻子替自己添制些衣服及寢具……,想到這些,第一次,他暗自納罕,第一次對馮生長期以來的作法及心境有些鬆動。
  當晚,他無處可去的到早了演講會場,主辦的學生邀請他先到隔壁的教室休息,他很習慣的與他們勾肩搭背閒扯了一陣,嫺熟他們生活的踢一踢其中一名認識有兩三年的學生:「怎麼樣,你這陣子賺了多少?」說的是股票,他依稀記得阿雲提過在號子裡不止一次見過他,那學生一愣,隨即回踢他一腳,「要問該問XXX,他才賺了一海票,我哪敢進場,媽的國民黨朝令夕改官商勾結!」把問題拋給不在場的XXX,他見這學生說的氣憤,有些詫異他們這種他快要忘記了的潔癖,便笑笑改問他們即將來臨的校內選舉,立時,每一個人都變成政論記者似的做著種種的報導與分析,專業的用詞選句,只會比他曾經的同業們要嫺熟且進步得多,他隨意的插問了一句,那名不承認玩股票的同學搶著回答:「所以啊,我們要充分利用他們區黨部和公職系統間的矛盾,就跟民進黨日前一樣,公職系統瞧不起區黨部,認為他們沒有民意基礎,區黨部的也不甘心自己去抬轎子做吃力不討好的輔選工作。」
  另一名男生隨即補充些前陣子二派系鬥爭時出的一些內幕消息,「你知道,他竟然遷怒到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本來我們宿舍訂的報紙雜誌歸他管,他都扣著不給別人看,簡直莫名其妙!」
  他也變得莫名其妙的忍不住笑起來,有名一直想開口的小男生突然破口責怪:「所有問題都化約成党國機器的大名目,我們知識份子要置自己於何地,不是等於承認根本沒有我們可以思考和操作的空間,我不能接受這種不戰而降。」
  他想這人一定是大一的,果然他馬上被那名不承認玩股票的環住肩頭制止安撫,邊向他解釋:「大一的,還沒吃過苦頭,」隨即轉頭認真問那小大一的:「你幹嘛那你贊成體制內的改革!?你太天真了,你這才叫對敵人不戰而降。」
  「拜託,停止這種無效對話,不要模糊了我們的抗爭焦點!」一名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女孩在角落輕聲喊道,他循聲回頭看去,頓被她並不多見的年輕與美麗吸引得忍不住多望了兩眼,那女孩收攏了原先略為岔開著的兩條長腿,向他禮貌的說聲:「抱歉。」一股恍惚迷茫之感油然而生,他想起自己在演講中常喜歡引用的話:「絕對、絕對,別信任三十歲以上的人。」用英文說一次,再以中文,總效果極好的引來一片擊掌痛笑,從無例外,奇怪卻沒有一次意識到過自己早不知幾年前就已是屬於自己口中所說的,竟有種頹放之感。
  「時間差不多了罷,」他並未看表,只想起身趕快改變眼前的一切,換一個場所,換一群不一樣、或許一樣、只是更多的臉,不然他可能不再有任何力氣去重複那些怎麼此時此刻顯得如此難收攏難振臂高呼的話語。
  那女孩攔在他跟前,解釋著:「因為今天體育館有一家唱片公司在辦校園演唱會,我們擔心人會被分走很多,想遲個五分十分開始,你瞭解,國民黨鼓勵大學生逸樂取向的一貫作法、現在和民間商業力量結合得簡直如虎添翼,沒想到這竟是我們目前做運動最艱難的抗爭點。」
  他向那女孩柔和的笑笑,徑朝演講場所走去,春天黑夜的校園,夜霧潮濕,永遠不會改變的總予他一種青春但寂寥的感覺,他踏進教室前,腦裡電光石火的一閃,「我們的理念是實踐」,終於想起是日前在芳鄰餐廳與什麼人喝咖啡時看見的收銀台後黃銅牌上的字句,很奇異的在這刻想起,因此,他毫不考慮的站定講桌後,脫口而出:「各位同學,我們的理念是,實踐!」
  台下根本不見少的同學發出轟然的歡呼聲,他習慣性英雄式的高舉雙臂作V狀,引用布希競選總統時的名言,一字一句:「Readmylips……」全場寂然。
  他射精似的吐出話:「我存在,因為我反對,」全場又潮水似的發出快樂滿足的喊笑聲,如同阿雲獲得高潮之時,良久良久……

  謹按:

  小說家蘇偉貞曾應晨星出版社之請,將臺灣歷來最受爭議之二十篇小說編為一書,書名為《各領風騷》,內中包括白先勇的〈孽子〉、陳映真的〈將軍碑〉、廖輝英的〈不歸路〉等,而以朱天心這篇〈佛滅〉殿后。以下是蘇偉貞對這篇小說的介紹:

  關於〈佛滅〉

  作家轉化真人真事為創作素材,究竟拿捏尺度如何?「佛滅」自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三日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刊登後,尺度拿捏的話題再度引起討論。有關「佛滅」的爭議重點有二:
  一是「佛滅」的男女主角被認為公然影射了兩位傳播環保界的金童玉女;
  二是小說中大量的正面的性描寫。
  先後有自立早報七十八年七月十五日以「小說家開槍,誰中彈」為主題,從「佛滅」在真實與虛構的拔河中出發,刊載了數字評論者與創作者的看法;七十八年八月十三日自由副刊亦以「文壇風波」為主題,刊出洋父的文章──「是政治冷感還是性冷感」,文中有一句說──朱天心無疑給臺灣文壇打了一筒「摧情劑」;七十八年十月十六日,王德威在中國時報開卷版書評中更一語指出──朱天心的「我記得」是今夏臺北的一樁文學政治事件。為了一篇此中有人,而且活色生香的「佛滅」,文藝圈裡裡外外的感情拉近了不少。
  「佛滅」收在「我記得」小說集中,三三書坊出版。
  「我關心國內各種情勢,也有強烈意見,更因為自己除了文學以外別無所長,所以只有用筆來發言。」

  ──朱天心(78年3月9日受訪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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