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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她已經很久不想了,也想不起來了,再也想不起來了。 那天,記不得是為什麼事,晚上十一點坐公車回家,坐的是司機旁邊的包廂座,車頭的通風孔打開,一股股的涼風急想掀起她的裙子,還有窗子沖進來的風也是一樣。車飛快的駛著,一過中央黨部,便是整條寂靜大樹的信義路,由於房子拆了等著建中正紀念堂,更冷清了,可是是夏日晚上的冷清。她隨口哼起一首歌,哼著哼著車子猛一煞,司機本想闖黃燈的,她舒口氣,想繼續拾起那首中斷的曲子,卻怎麼樣都想不起來了,可是突然所有那個夏天晚上的感覺都潮水一樣的湧向她來,湧得她興奮得慌,想抓住它們,抓住了再說,唯恐它們跑掉了,跑掉了。 一樣十一點鐘的六月晚上,一樣的公車位子,一樣的路,車也開得一樣快,那時她才跟同學們看完晚場電影回家,她哼的是那首電影的主題曲,愈哼愈覺悵惘,看著寂靜的紅磚道,突然多希望此時此刻能有一個男孩和她手牽手走在那樣一條永沒有止盡的紅磚路上,他們會邊走邊哼歌,然後男孩帶她走到一棵路樹的濃蔭深處,扳過她的肩,吻她。那時她才高二,還不懂吻的事,但她極渴望,想那必定是件好的事情,像夏夜的涼風,軟軟柔柔的撲得人一頭好乾爽,她最喜歡那種風的,書上說金風送爽,十月的天氣裡最常有,早晨上學時走在路上,突然感覺到兩個膝蓋光滑的磨擦著,沒一絲汗意,她最喜歡那種感覺,自己真是潔白如一塊無瑕之玉。 後來她一直最喜歡六月和十月,雖然星相學上她的幸運月份是七月,她總喜歡跟人家說她喜歡六月和十月,理由後來居然想不起來了,太久了,高二的日子真是遠,而現在突然又全部披掛上陣的湧在心中,那是種什麼感覺,說不出來,只是她突然想起了那條紅磚道上徐徐的涼風。一直走,路怎麼也走不完,這次是真的了。 她認識小漁就是那個夏天,高二升高三時,她跟幾個舊時同學扣准了開學前幾天去海邊露營,打算好日子一完,就準備向夏天的海邊,向這一整年的世間揮別。可是哪曉得會碰上小漁那票人呢,小漁是她同學妍妍的姊姊的學兄的好朋友,八竿子搭不上的關係,那時是大三,算算現在不是研究所就是服預官。人說初戀是怎麼也忘不了的,她是沒的東西忘,簡直不相干的一個人,她竟讓他吻了她! 才高三開學的第一天他就約她了,夢的咖啡屋,她還沒聽他朗朗說完,心就跳到喉嚨口,堵住她,說不出話來,然而妍妍的話響起:「小漁那人,哇,之,花──的。」 那哪要妍妍說,小漁的那一頭快及肩的長髮,薄薄笑得迷死人的唇,她哪裡不曉得他是哪樣的人。 到底還是讓她掛了電話,高三學生是最好的藉口,但隨即她又恨起自己,想到一向最瞧不起會被功課牽絆的人,小漁必定也是,他聽完了她的理由不是果然就說:「噢,這樣啊。」隔著半個臺北市,她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小漁一付撇著嘴角嘲弄的笑,那個人,真真可惡。 後來他屢屢打電話來,可是那種態度語調完全是閑著閑著偶爾才想起她來,撥個電話。她到底還是出去了。那是他們第一次的約會,他就對她動手動腳,她又急又氣,氣的不是小漁,小漁在那種時候竟絲毫沒有她所討厭的涎著臉,現在想來,完全就似孩子的頑皮一樣。然而她氣起自己的豁不開,她很怕小漁那種嘲弄的神色,看得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那回他們就這樣無滋無味回家了,小漁連送她上車都沒有,她想小漁是不會再來找她的,其實她根本不懂他為什麼會來找她,大學裡成千成打的漂亮女孩,……再想下去又要恨自己為什麼犯賤,還不清楚嗎!小漁跟她說,他一共吻過三個女孩,第一次是高中舞會時,一個商專的大女孩教他的,第二個第三個也是在舞會裡──這會兒可都是他教人家了。講這些話的時候,他還一邊用手指劃著她的唇,她整個人都凝住了,第一個反應是本能的想逃開他的手,不定學電影裡的手法,揮過去一個耳光,可是短短的一兩秒鐘內,她卻思量盡了各種事態,第一,她不能讓他笑她不上道,誰叫她一開始就是那麼上道呢!海灘上的白熱褲,紅白條的恤衫,曬紅的臉,亮亮短短的發,朗朗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夏日的海邊,誰叫她沒想到事情還有個後來,要不她才不會肆無忌憚的盯著小漁的長頭髮薄嘴唇,漫空吹聲口哨:「哇小漁不是蓋的你真漂亮!」話還沒講完,自己都吃驚自己,一陣笑聲,人已跑得遠遠了,讓小漁眼睛亮起來,忍不住的也拔腿追她,追,追了一個夏天。 ──她不能讓他笑她!她只能笑盈盈的提開他已滑到她頸子的手,把它放回桌上,他陡的眼睛暗下來,調回身去,拿起小調羹來舀方糖,一塊一塊的加進杯子裡,杯子裡的咖啡就要溢出來了,再用小調羹攪著,攪得方糖哐啷啷的撞著杯子,他做得那樣專心,她卻突然心一動,不為了黑暗中他的側影是那麼好看,他還只是個孩子呢,一個徹頭徹尾任性的大孩子,她忽然覺得感動,想好愛他的,但是還沒等她愛完,他就把調羹往桌上一丟,回過頭來,一抹邪不邪的笑飛快的跳上他的嘴角:「打賭不少男孩子吻過你。」 她一下驚住了,一點沒想到眼前的人是那麼惡毒,任她防得面面俱到,還是有讓她難以招架的時候。怎麼樣,她就是不會讓他笑她的,短短的念頭一過,她又氣也不是,走也不是,整個人都不是了。 小漁卻拿起桌上的咖啡一啜口:「你的嘴一定比這還甜。」原該是一句驚心的話,她聽了卻覺得無趣極了,甚至不想再看到他的臉,此刻她多想洗澡,回家,洗了澡,跟爸媽一道去對街小攤叫籠蟹黃湯包,再睡覺,她好想睡,迷蒙中,大約是盹過去了,直到他喊小妹拿帳單時,她突然又清醒了,一言不發的背上書包,隨他走出咖啡屋,真是累極了,她連道再見的勁兒都沒有,一人逕自等車去了。 後來小漁也沒來過電話,有電話來她也是不接的。班上那種高三剛開始的蓬勃氣氛也感染了她,她也開始拚起英數,天天汲汲營營的讀書,很少想到聯考什麼的,只是讀,那種日日讀書規律的生活她喜歡,有時想起夏天的事來真是荒唐,尤其中飯吃完跟幾個知心的同學聊聊時,更是暗自捏一把冷汗,她曾經差點離她們多遠過,一樣的年齡,一樣的制服,她多高興自己也跟她們一樣潔白如一無瑕之玉。 十月快過完時她才發覺。那天是月考完,又是星期六,她跟同學撿著那時看了場電影,很晚才回家,涼涼的風徐的吹著她,又叫人好不悵惘。十月就要過了呢,她最喜歡的時候,竟就讓它這樣一溜而逝,她第一次覺得惘然了,一切,主要是那風。 回到家就接到他的電話,小漁說:「明天是我生日,出來好不好?」她沒一句話的就答應了,只為著小漁一定跟她有緣。 他們還是去那家咖啡屋,不過一會兒她就說想出去走,她好想出去過過十月,跟小漁說了,他沒作聲,半天拋來一抹微微的笑,仿佛聽到他說,你防著我什麼呢!他咬著煙在掏錢,約是什麼也沒說,不過說了沒說都一樣的,她都曉得他與她說了。 可是她的興致不減,仍然等著他一塊兒去走走路。出得店門,小漁的手搭上她的肩,她也由他,走走就到了小南門,愛國西路那裡,也是大大濃蔭的樹,寂靜的夜晚,風一陣過來,吹幹了身上的汗意,她一陣快樂,躲開肩上的手,兩人手牽手一直走。 她哼起一首歌,關於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雨中的事,夏日午後突然來的一陣大雷雨,把漫步在鄉村小徑上的他和他的女孩打得渾身濕透,可是那一刻他清楚的也感覺到她手中的暖意。後來他們跑到一棵樹下躲雨,他轉身向她,她吻了他,然後他們只聽到雨點大大的打在樹葉上,她輕柔的呼吸,他慢慢的閉上眼睛,笑了。 那只是一首很普通的西洋流行歌曲,伴奏用的是琮琮的鋼琴和電吉他,真就是雨點重重的打在葉上的莽莽味。那該是在六月裡唱的,下完雨,涼涼綠綠的天,乾淨的紅磚路,要是那時就碰到小漁,她一定要與他手牽著手什麼也不想的去走,走啊走,走完一條紅磚道。可是她一直弄不懂為什麼歌中是那個女孩吻那個男孩呢,那首歌的味道,應該是一對生生澀澀的男孩女孩第一次的約會,不巧碰到了雨,起初他連她的手都不敢碰的呢,可是她吻了他……她吻了他……那約也是一個商專的大女孩罷,像那個教小漁吻的商專女孩。 後來小漁果然牽著她到一棵濃蔭深處,「坐下。」 她無思無想的坐定下,白漆雕花鐵椅冰冰涼涼的刻著她的腿,小漁也不坐下,逕自背著她站著,掏出煙,彈彈,點燃,只看到一蓬蓬煙霧籠著他的頭,他抽得那麼慢那麼久,不定是第二根第三根,誰曉得呢。 她開始恍惚起來,坐在那兒,也像一棵風中的小樹,風一直軟軟的拂著她,拂得她涼涼淨淨的,如一塊無暇之玉,被拂著,拂著……。她知道的時候,小漁的整個鼻子整個嘴正緊緊貼著她的鬢上呵熱氣,她想躲開他,那樣潮潮熱熱的,可是念頭一過,反正該來的就讓它來吧,她又什麼也不能了。很久以後她想那晚上的事,竟想不透自己為什麼那麼宿命,可是那一刻她是真正屏著氣,咬緊牙,完全一種慷慨赴義的決心。 小漁吻了又吻她的嘴唇,叫她:「嘴張開。」 匆忙中,她不太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她張開眼睛,卻見到黑暗中小漁下巴的線條,那個景象她不能忘,在背後遠處投來微弱的亮光中,他的下巴是那麼堅毅,就是那樣簡簡單單的一條曲線,可是卻叫她怦然心動。 後來她還是不知道當時她張開牙齒沒。他吻了他很久,她一直冷靜的想著,這就是吻!就是吻了,她要清楚的記下它。不知記下了沒,她突然覺得索然,整個人都癱在椅子上的他的臂膀上,一點勁都沒有,一時好象自己是個很超然的人──只是除了嘴,不是她的。 他時間控制得極好,適時的送她趕上了十一點半的末班公車,兩人一路上半句話都沒搭,他還是握著她的手──不握也罷,一手心淡淡的汗,無滋無味。他們竟像生人一樣,連以前在一起玩時鬥嘴鬥氣的基礎都好似沒了。 她下車的時候,跟他說:「我走了。」 他繼續坐車,還要換一道車,怕趕不上,沒送她。她一下車才想起了沒跟他道生日快樂呢,管它的,誰又曉得真還是他的生日不是。 那次是小漁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她。他第二第三天打電話來,她只覺得沒一點意思,吻的事她已經曉得了,可是他更曉得,急切的熱烈的要她出來,竟忘了他原先的那種玩世不恭。她不太認真了,那更堅定了她的索然,索性連他的電話也一概不接了。 以後就和小漁再也沒見過,甚至連小漁這個名字也不再聽得了。 她又回去過高中生活了,同樣的制服底下,她高興她還有同樣的無瑕之玉,然而還有一些些什麼,想不出來了,令她悵惘,可是一直是有的,壓在心底的不知哪一處,掏掏翻翻的很痛人,更悵惘了。 大一剛開學,她很快的回應了班上和工學院某一系合辦的第一個舞會,冥冥中急著想去找點什麼,總該有一些事的。懷著忐忑的心,班上一個舞棍安慰她,沒關係,是五燭光的,包你沒什麼事。 舞會一開始熄燈的時候,她才曉得五燭光原來是整個屋子除了唱機那兒有根蠟燭和四個屋角各點一支外,就是黯淡一片了。 有一個男孩子,一直找她跳,個子高高的,總不說話,她隱隱覺得害怕,並不曉得他是什麼心思。 跳快的碰碰哈梭的時候,他多是找她們班上的一個舞棍,緊身恤衫,牛仔褲,兩人也就是一派純跳舞的樣子,女孩跳得又瘋又野,那男孩卻始終閑閑的不變應萬變。 她揀著角落裡坐,眼睛眯著追他們的舞影,只覺一霎時間,自己突然變成很遙遠的一個乖女孩,她曾經頂熟悉過的。 可是看著看著突然煩躁起來,他當她是哪樣一個女孩!認定了她就只會乖乖蠢蠢的坐在角落裡隨時應他召!他就這麼自信! 下一支左一右二的時候,他和另一個男孩同時趨前來,她微微一笑,把手輕輕的擱在另一個男孩的手上。……那一首歌是她頂喜歡的,不曉得歌名,最近逛街時常常在路邊唱片行聽到的,一群男聲回音蕩蕩的問道:「Willyoukissmeandholdme?」她透過男孩的肩去努力搜索著黑暗中的幢幢人影,先看沿著牆的一張張椅子,希望他坐在那兒,……什麼都看不見。她想看看身後那邊的,卻從沒看過跳舞跳得那麼邋遢的舞伴,從開始打賭就在這方圓兩公分的原地踩著,右手松垮垮的擱在她腰上,她突然覺得難耐起來,又是他們輕聲在問著:「Willyoukissmeandholdme?」那喃喃的絮語,就像在耳邊似的,輕輕柔柔的口氣,其實是呵著氣唱的,那樣磨人,又那樣不求人知似的,一遍又一遍,讓她的心柔柔的痛起來。 對方系上來的不單是大一的新生,也有二三年級的,再老實的人也都是經驗老到,大約覺得她們系的不夠看,舞會才一半就零零散散的依著牆喝可樂聊天去了。女孩子坐不住冷板凳,也幾個幾個的蹓走。她不曉得要怎麼好,不跳的時候坐著也不好,因為到處都是三五個男生坐一處,要走又沒一個貼心的同學伴著一道走。如此思量了半天,舞會也完了。 燈一亮,她搶著先一步走,沒等主辦的男孩子在分配男孩送女孩。可是沒走多遠,後頭就跟來了腳步聲,她似疑非疑的屏著氣沒放鬆腳步。 到底給他趕上了,他個子高,腿長,走一步抵她兩步,他也沒跟她招呼,就跟她並肩走著。只見他兩手悠閒的插在褲口袋裡,散步一樣,相形之下,她小小急急的步子倒顯得在負氣似的,一開始就註定她是贏不了他的! 十字路口等紅燈時,她揚起眉睫含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那清揚的語氣像一個前進體人意的女孩子。 「裘鏡儂啊。」她這才曉得原來他是僑生,東南亞一帶的罷,一口廣東音,就是平凡不過的敘述句尾也照加個啊字,咬得輕,倒像是凡事都看透了似的,仿佛有種輕淺的莫可奈何。 下去他並沒有反問她的名字,所以她並不再說話了。告訴自己,他也跟大部分的僑生一樣,因為國語不好,所以不愛說話。但是她知道不是的,就如同她根本不曉得他是在送她,或只是同路,兩人恰要搭同路車,即使是送她,是分配的,還是怎的──這可莽撞不得。各個念頭一過,她又安靜的走著了,不過放慢了腳步。 等著車的時候,他也還是不說話,兩隻手始終不離開褲口袋,穿的是寬寬的水兵褲。頭微微仰著似在看什麼,那晚的月亮很好,路燈一樣的亮,然而他並不是看月亮。 她又微偏著頭,天真活潑的朗道:「你是僑生?」偏著頭,鼓勵他說話的樣子,矮了他一個頭,但此時總是高姿勢罷。 「越南僑生啦。」他並不看她,手中捏著煙蒂正找地方打算撳熄。 「你──家在這兒嗎?」那年四月越南才陷落,她一聽不禁無來由的進入情況起來。 「都沒有出來啊。」他的啊咬得極輕,仿佛有些滑稽的意味,其實並沒有。 「那你還跳舞!」 「所以才跳舞啊。」 後來車子來了,他跟著她身後上車。車子擠,不方便談話,剛剛起的話興又下去了。幾次煞車,他都護得極好,沒讓別人壓著她,卻也沒碰到她。 到了她家那一站,她飛快的,大方的說了一聲:「裘鏡儂再見。」 這一招做得極好,不管他原先有沒有意思要送她回家的。不過就是裘鏡儂這三個字太拗口了,念起來怎麼樣都有些滑稽,但到底還給她一字一字咬得面面俱到,如同今天晚上,這一點信心她還有。 不久他就來找她了,是代他們班上一個修她們系上課程的同學來借期中考筆記的,那課是大三必選的,她才大一,系裡的學長沒認識兩個,根本就不可能借得著,完全不相干的事。他第一次找她就是這樣開始的,似乎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藉口的薄弱,他那種一派閑閑堂堂的態度,倒叫她懷疑起自己的多心了。 整樁事也是這樣,毫不相干,即使他們後來這麼親,還是完全不相干! 第三次約會時,她才曉得他是叫仇劍戎,那回排隊買電影票,他班上一個同學前來央他代買,叫了他的名字,當下她整個臉都紅了,不曉得他看到沒──看到也一定沒事人一樣,可恨啊,她這樣一次一次婉轉的叫他裘鏡儂,他也應!那刻她才深深覺得認命,自己一開始就註定了那麼低那麼低,真恨。 後來電影看著,他來握她的手,她躲開了,一次,兩次,他也無可無不可的繼續看他的電影。她卻暗暗叫了聲恨,這回恨的是自己,因為這樣倒又顯得她小家氣了。 電影散場時,在擁擠的人堆裡,他牽著她的手了,恐怕是實用多於閒情,她絲毫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不過終歸是牽了手了,日後她嫌他仇劍戎這個名字過於殺氣騰騰,叫他,戎戎啊,受了他的影響,也加個啊字,每叫他一聲總似有千般的無奈,因此更要這樣的叫他了。 戎戎和她好起來後,舞會也不去了,剛開始約會時的看電影也不甚熱衷,課本就是愛上不上,唯一沒停的就是唱片和煙。煙其實他並不真抽的,一天到晚做什麼都夾在食指中指間,像戴戒指一樣,不過總是剩得老長就撳掉了。唱片更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聽,什麼唱片都有,龍蛇混雜的從她沒聽過的廣東歌到最近一輯的學生之音,總是從早到晚開著,似乎主人求的是屋子裡有個聲音在就好了。 他一個人在學校側門附近租了間小公寓,簡單的廚具衛生設備還有。她知道他在郵局裡有一些錢,在臺灣有個表表表舅,跟他並沒往來的。 他們從開始好象就沒有熱戀過。她下了課,或是空堂到他房子去插把花,幫他洗洗衣服,要不就著他小冰箱裡的剩麵包煎個蛋夾著吃,她也就只會這些了。可是她喜歡那種感覺,裡裡外外忙碌的樣子,然後他倚在沙發裡,玩牌算命,吐吐煙圈,眼睛有時跟跟她走,只有這種時候,只有這種時候她會有些怦然心動,她才能懂得一點點他的愛。 他少說話,她甚至連他家的情況什麼都不曉得,都是她在說,她跟他在一起後習慣了多說少想,有時她在廚房裡邊洗碗筷邊比著水聲大聲的跟他說學校裡今天如何如何,好半天,進了客廳,才發覺他老早熟睡了,頭歪在椅把上,手裡不知什麼時候抱著個籃球,那讓她下定了一些決心。 不過她也有委屈的地方,例如他從不在同學朋友面前介紹她,她想她絕不是那種叫人拿不出去的女孩,積壓在心裡很久了,有次輕描淡寫的跟他說:「怎麼不介紹介紹你的朋友啊。」 「他們沒意思啊。」 後來她才發覺他就是一個懶字,其至也不太是,他是懶得連懶都懶不起。知道了這層後,她比較能適應他們不像戀愛的戀愛生活,但是她也變得愈發使自己心驚肉跳了。 學校附近有兩三家越南館子,他第一次約會她時就開始說過要請她去吃一頓,一直講了大半年,後來上越南館子仿佛成了他們的一個夢想,他被教官約談了,或是她又跟她們社團的人鬧意見,兩人安慰對方一場後,結論總是,哪天去吃越南菜!其實吃越南館子好象並不貴,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去成。 寒假裡她們社團辦國服,她一直忙,隔個三五天才去看他,不管上午去還是下午,他總縮在棉被裡,不一定睡覺,鬍鬚渣渣一臉,她看了總覺不祥,非要撲在他棉被上一陣砍砍殺殺鬧他,把他趕出被窩不可。 只有那天早上,一大早居然是被他電話吵醒的,他很少打電話來,因為那口國語怕叫伯父伯母,可是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抖,不知是冷還是興奮。他說:趕快出來,吃越南菜去! 他們約了在校門口見,她趕計程車去,才跨出車子,他就迫不及待的替她扔了兩張票子給司機,沒等找錢,拉了她就走。 他走得那樣快,她幾乎是走兩步跑兩步才跟得上。過十字路口,略停了一下,她急急看他一眼,他的眼睛直著,時時被風刮起來的頭髮擋到,並看不出什麼表情。 那一餐吃得極冷清,是真的冷,該是炎熱南方夏日中午蕉風椰樹下的吃食,可是在這冷冷的冬天裡,反反復覆的肉丸子,小碗小碟的擺一桌,跟辦家家酒一樣。她吃一樣,跟他講一個感想,吃了很久,講了很多,才發覺坐在對面的他一直垂著眼睛,從來沒醒過似的。突然她只覺得頭皮一炸,轟的一股熱氣沖上臉來,她站起來,猛力推開椅子,拿起皮包大衣掉頭就走。 走到外頭路上,冷風一吹,才吃驚自己怎麼會那麼大的脾氣,才一想完,突然眼淚就嘩啦嘩啦的掉了,不知委屈什麼,那樣一個人,他,戎戎,在那邊,竟是跟她沒有關係的。他們就像地球和月亮,註定了永遠分不開,卻也中間永遠隔著遠遠的,不管陰晴圓缺,悲歡離合!註定了的…… 她突然瞭解了這一點,假裝到電話亭裡打電話,把眼淚擦乾了,鼻子擤擤,重新回去找戎戎。 他還在那裡,低著頭,垂著眼,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她看了只覺眼睛一熱,走到他前頭,彎身搖了搖他,他沉沉的抬起眼皮,眼睛是紅的,看到她,一怔,好半天,牽起她的手,一道走了。 此後他們瘋狂的愛著,唯恐來不及似的,他吻起她來的時候,兩手深深的插在她的發裡,緊緊撕扯著,再滑下去,狠狠的勒著她的頸子,她感覺到一陣什麼就要幻滅了的甜蜜,淚水在眼中繞著繞著。 幾次他睡熟了,她抱著膝蓋坐在他旁邊,那才是她最愛他的時候,看著他微微皺著眉的睡態,屢屢心中一動,好酸。 那次越南館子的事,她一直沒再跟他提,不知道是不是接到了那邊的什麼消息,但是都沒關係了,她躡著身子,起身要去燒開水,他蒙矓的翻個身,手漫空拽住她,她趕快坐回身來,握住他的手應道:「戎戎你睡我不走。」 他眼睛茫茫的張開,忽然她的影子跳到他瞳孔裡,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給逼現出來了,她就是得生在他裡頭的! 她趕忙點點頭,心裡低聲道,你放心,我懂得的,我懂得的。用手掌輕輕闔上它們,「睡噢。」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窗邊,額頭抵著冰涼的窗玻璃,看窗外冬日的街頭,第一次覺得很冷,很冷。 天開始暖的時候,她總愛拉他出去逛,不為什麼的逛,又要他打籃球,她愛看,他打的是系隊,穿著白色滾紅邊的背心短褲,在球場上來回兩趟就汗濕了,她遞條手帕給他,看不過他粗手大腳的擦汗,接過手帕來替他印了印額頭和人中,他轉身回場的時候拋下句:「今天好漂亮啊。」廣東腔聽起來怎麼都是言不由衷的,她啞然笑了半天,眼光繼續追著他的身影,卻想起自己來了,的確,最近幾天眼睛老是潤潤的,轉一轉就像要泛出水來,自己都曉得好看,大約再幾天就要過二十幾歲生日了罷,總該有點不一樣的…… 他已經定好了她二十歲生日要兩人一道過,要她晚上一定要去,要做越南菜給她吃,要給她個大驚喜。她曉得不大可能,高中班上同學幾個朋友要給她過,家裡也是,只好哄小孩似的答應他,想試著趕趕場也罷。 到底是沒去成,叫了輛計程車全家人直放淡水去吃海鮮,還喝了點酒,人聲酒氣中,不時想到戎戎,想他能搞出什麼吃的來,那樣長大的一個人,真叫人心疼,而她一生最珍貴的時候竟然沒與他一起度過。 第二天去上學前,還特別用個霜淇淋空盒密密封封裝了一些媽媽昨天燉的冰糖肘子,一早上了四堂課,直擔心會不會悶走了味。中午本來想趕著戎戎出去吃中飯前到,路上被幾個沒吃著她生日的同學逮到,鬧著她去福利社請吃茶葉蛋霜淇淋。 跟同學處一起還是好的,縱然聊的是閒話,也覺得自己一會兒又掉入了一個很遙遠的感覺裡去,她頂熟悉,而且喜歡的。以後還是應該拉戎戎到人堆裡混混,沾些人氣,想著想著不禁笑起來,她有時看他懶得不順眼,總說他快沒人氣了,有時說的是氣話,有時是笑著惹他的,待會兒見到他時一定要再提一次,想到戎戎,那個大手大腳的人此刻在做什麼呀,竟有些不耐了,心裡柔柔的疼起來。 那兩人一進門時她就看見了,背著光,兩個剪影格外的清楚。兩人先交頭接耳了半天,走近了些,其中一個是戎戎的同學她見過。身旁的阿琳正在跟她講什麼,不大曉得,她無心的聽著,整個心完完全全的懸在走近的那兩人身上,有種異常柔和的感覺。 其中那個她不認得的就拉近了一張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向著她,兩隻手掌合著,努力的一動一動的補助著艱澀的話:「我是仇劍戎……的同學,我們找了你好久,那……仇劍……,他昨天晚上,過,過世了。」 一切都是那樣模糊又清晰,先前她聽著他的話還一邊猛點頭,嗯,嗯,眨著眼睛,專心的等他說,說完了。她問了聲:「啊?」不太懂得他的話,他看了看四周,一雙雙眼睛不是在看她就是盯著說話的那人,她重新看過那人,歪一下頭,示意要他再說一遍。 他說:「請你節哀。」 她知道了。問他:「什麼時候?」 「醫生說大概是昨天晚上六點左右。我們是今天早上發現的,系教官要找他,祥麟,就是他,去了,門沒鎖,躺在床上,已經冷了。」 昨天六點,六點,昨天……,一下腦子混成一片,她一直念著昨天六點,可是並不曉得這四個字是什麼意義,……好難受,一定要想出來,想出來啊,她攢緊了手,唯恐就要來不及了,她問他:「什麼昨天六點?」 身旁的阿琳按住她的手,她甩開它,隨即道歉:「沒關係。不是,我是說那個昨天六點,你剛說什麼?」 「醫生說是,……英文名字難翻,就是……,就是心突然不跳了,不是衰竭,純是突發的,……好象跟遺傳也沒有關係,……在睡眠中就過去的。」 「他人在哪兒?」她想起他來就有氣,他們親到如此了,竟然連死也不跟她說,反倒轉了幾手讓別人告訴她,一開始她就比他低,一開始就註定了他事事要贏過她,甚至死也要贏過她,不告訴她,這下倒好,他是死也不說的,這樣待她!她突然怕起來,沒有一點懂得他的心思。 阿琳晃了晃她膀子,小聲告訴她:「他說在市立殯儀館,晚上,明天去看都可以,你先回家吧。」 她乖順的點點頭,大夥兒紛紛起身簇擁著她走,其實她走得好好的,倒是旁的人一路人多手雜的牽牽絆絆。 出了側門,招了計程車,阿琳要陪她,她說不用了,拉開車門,突然想起來了,問那同學:「待會兒你問戎戎,呃,問仇劍戎他……」話沒說完,看他們臉色一變,一時也不知自己原先要問什麼的。 上了計程車,阿琳還是陪著她一道,她支著額頭,努力想想一想,一定要想起來啊──車飛快的馳過了那棟熟悉的奶黃色公寓,是了,戎戎!她剛剛急的就是要問問戎戎一聲,那第一次的舞會,他到底是不是自願要送她的,這個問題不知為什麼這麼重,老是壓在心底,幾次話到口邊了,還是沒有說出來。 其實,她有好多問題要問戎戎的,例如他愛不愛她。她一直怕他沒說是因為懶,更怕不是因為懶,懶倒罷了,那麼大個子的人,竟然心也學著懶起來,叫人要怎麼愛他才好呢,要怎麼才好!她咬緊牙關,突然愛起她來,最真最真的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以前的一切都不算數了,或許她在作戲,更或許他在作戲,即使最快樂最悲傷,他吻得她最深的時候都不算了,然而他一生中最珍貴的時候她竟然沒與他一道度過! 回家後的幾天,爸爸沒讓她去上學,她倒無所謂,飯也照吃,吃吃咬著筷子發起呆來,媽媽在一旁紅了眼,與爸爸遞一個眼色轉身去後頭,她醒過來,並沒有難過的意思,可是看到他們的神色,忽然抱歉起來,不僅只是對爸爸媽媽。 媽媽安慰她:「你的日子還長得很,他這孩子沒福氣,年紀輕輕單薄相。」 這話她並聽不入耳的,可是又是最對的話了。她想起來,還有那麼長的日子,要過著,吃力的,事事都得想,跟戎戎在一起久了不大會想事情了。可是他倒好,這樣的時候放了她的生,在她已不大熟悉生存技能的時候。 她在報上看到仇劍戎的訃聞,治喪委員會是僑委會,那麼他真是跟前沒一個親人了。她看著仇劍戎三個黑鉛字,覺得說不定是戎戎在跟她開個大玩笑,嚇唬她。她並沒去公祭什麼的,不扯穿他罷了。 天才暖沒幾天就開始梅雨了。那一陣子差不多平了,她又去上課了,校園裡的海報欄老遠就看到橫跨兩欄的白底黑字,墨蹟淋漓的幾個大字──「悼仇劍戎同學痛失英才」,下面署名的是他們學會。由於海報外頭罩了層玻璃紙,絲毫沒給雨打壞,倒像剛寫好的似的。她看了半天,沒能把那幾個字看進去,旁邊走過來一對打著傘的男女,男孩流覽過海報,一字一字的念道:「痛,失,英才,仇──劍戎,沒聽過。」女孩接口道:「好可憐噢,我們同學說是越南僑生,一個人在這兒的。」 她聽了越發糊塗,就上課去了。 快過二十一歲生日時,她突然感覺事事不對,老像人人都在隱隱的看她似的。她生日那天早上出門上課,媽媽還特別早起替她泡了杯牛奶煎了個蛋,叮她早些回,爸爸要給她個驚奇。其實她向來不喝牛奶的,覺得不妥,匆匆出門了。 一切都好象那麼熟悉,天空裡的晨風微微的在刷著陽光,那樣一個早上,她感覺出陽光是金黃色的,可是天氣還是隱隱透著股涼意,這就是春天了,小時候,她鄰居小孩比生日,她比不過人家的十月十日,隔著竹籬笆對人家大聲喊道:「可是我的生日是春天呀!」 是呀,課本上的春天是桃花紅李花白,再沒有那樣好的一個時候了。 她突然決定不去學校了,捏緊了車票,心中打好了主意後,忽然暗暗笑起來。上回戎戎說要給她個大驚奇,這會兒換她了。 她曉得戎戎在善導寺,就在工專下了車,換6路車。不是上下班時間,車空得很,她揀了車掌旁邊的博愛座坐下。一路上陽光總是趁勢一框框的跳進車子裡,空曠的車廂地上像是一幅銀幕,路樹的影子落進來,三五根平行的電線,有時飛快的閃過一個鳥影子,行經大樓旁,銀幕隨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長長的片子似的,她有心無心的看著,想起許多事情來,原來她是一直那樣病態的愛著戎戎! 她想起剛認識沒多久戎戎還沒賣掉車子時,一回載她回家時碰到紅綠燈,車子夾在車群裡等著,她忽然覺得身後怪怪的,她攏攏頭髮,隨意向後一瞥,旁邊公車上一個女孩正趴在窗上凝神看她,很漂亮的一張臉孔,她忽覺心中一動,不自覺環緊了戎戎的腰,臉頰貼在他背上,不知道戎戎有沒有察覺,綠燈一亮,他馬上又在車群裡竄著了。她臉卻熱了半天,那時她跟戎戎並不頂熟的,至少是還沒到那交情,她卻這樣做了,思量完了後卻不曾坐直身子離開他,只換了另一面臉頰貼著他滑滑的太空衣上,心中柔柔楚楚的暖起來,就這樣了罷。 她不曉得為什麼從開始她就一直那麼的低,卻時時又有千般無奈,像是委身於他似的,其至連這也說不上,戎戎是愛她的,這個人,他不講,他沒講,她都突然曉得了,他原來是愛她的,而卻待她不過如此! 車子一煞──蹣跚的上來了個拖兒帶孫的老祖母,人還沒站穩,就聒噪的指揮著幾個小兒孫四處坐定,她趕快起身假意要下車讓了座。 抱著車門前的鐵杆子站著,車子靠了站,車門砰的開了,一大群風湧上來,並沒有人下車,司機看了她一眼,車門一關,車子又開了。她卻突然看到自己影子清清楚楚的落在門玻璃上,是了,她記起了戎戎的眼睛,那樣茫茫的張開,她的影子在他的瞳孔裡活起來,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給逼出來了。 她咬住唇,點著頭,在心裡一遍一遍低低說道,我曉得的,你放心……,玻璃上的人影模糊起來,被一層雲氣湮開了,她知道自己哭了,突然激情起來,幾乎要一疊聲的喊出來,放心,我懂得的……,撲撲落落的淚水裡,她看見善導寺一現即過,再見了戎戎,我要給你一個更大的驚奇,讓你吃驚得喘不氣來,猜猜是什麼,你猜不著的! 不定第一站就在中山堂下,先替你吃一碗李記的菜肉餛飩,不定趕下午軍訓課前先到校園裡走一遭,看看白流蘇可也盛,你猜呢……不告訴你! 她就著車門的第一個位子坐定下來,陽光仍然一框一框的跳進車裡來,這會兒她頭髮被風一撩一撩的影子竟就落在前頭地上。由於快入城中了,兩邊大樓多,銀幕時時漆黑一片,但她的影子仍隨著陽光捉空就蹦出來──倒又像是在看一場長長的電影了,然而她是個恒久的主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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