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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老友重逢,話多得說不完,連心情也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簡玉瑩堅持織雲至少得住五天,但織雲住到第三天就因為余太太過生日,非回臺北不可。

  簡玉瑩聽說織雲母親過生日,覺得不便再留。就應織雲之願陪著她去逛公司,給余太太買生日禮物。

  織雲給余太太買了一件上好的羊毛外套,並叫商店用花紙包裝好。「這衣服質料真好,你媽媽一定喜歡。」簡玉瑩說。

  織雲趕回臺北,到家的時候,余太太和余煥章正在談甚麼,淩雲夫婦和伴雲也在,見她進來,他們就噤若寒蟬的住了口,織雲心裡明白,大家正在談論她的問題。見每個人都很沉重似的,她很不安,但他們沒正面問起,她也不想再提起那些煩死人的事,只很輕鬆的笑著道:「大家都在家呀?真難得。」

  「我們還怕你今天不回來呢。」伴雲說。

  「那怎麼會,明天是媽媽的生日,我今天怎麼樣也要趕回來。」織雲見余太太無動於衷的樣子,便轉向淩雲夫婦道:「座位訂好了沒有?」她走前就交代好了,由淩雲夫婦主辦,她出錢。

  「訂好了,連菜都訂好了,完全實行節約政策,六菜一湯,外加一盤炒麵,一個八寶飯。」淩雲笑著說。

  「客人也請好了,只請大舅一家,和呂伯伯唐伯伯夫婦。」惠美補充說。

  「你到南部看了些甚麼地方?」余煥章問。一點笑容也沒有。

  「等織雲先去洗洗臉再說吧!我看她累了。」臉上掛著憂慮的余太太也說話了。「來,小漢思,坐到外婆這裡來。」說起小漢思三個字,她才勉強有了點笑容。

  「媽,我給你帶回一點生日禮物,你試試看,合適不?」織雲打開手提旅行袋,拿出花紙包,遞給余太太。

  余太太無精打彩的接過了,只把那個紙包看了一眼,並不打開來。

  「待會再試吧!其實用不著買甚麼生日禮物給我,心裡不安靜,禮物再多我也不痛快。」她不領情的說。

  織雲聽出母親話中有話,感到面子上很彆扭,正要轉身走開,余太太又叫住她。「織雲,這裡有你一封信。」她從身旁的茶几上拿起一封航空信,織雲遠遠的就看出是何紹祥來的。

  織雲手裡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心裡就在想:他已經好幾個星期不來信了,突然來了這麼厚一封,裡面到底都說些甚麼呢?總不外又是說他榮任了所長以後,如何忙碌得意,如何受人羡慕、推崇吧!她曾多次告訴過自己:「丈夫的光榮就是你的光榮。」無論中外,都講究「妻以夫貴」,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但是她卻越來越無法分享何紹祥的光榮,他越是得意,她越是感到兩個人隔得遠。

  看著信封上那筆工整的英文字,她的心緒好複雜。

  「紹祥的信上說些甚麼?你不看看嗎?」余太太先就沉不住氣了。

  織雲默默無言的把信封拆開,抽出那迭厚厚的信紙打開來。很出乎她的意外,信竟然是用中文寫的,也沒像每次那樣,稱她為「親愛的海蘭娜」,而叫她為「織雲」,再往下看,內容是這樣的:

  「織雲:幾個星期以來,就要給你寫信的,只因心緒太壞,又覺得有難以啟齒的窘迫,而最主要是過份的慚愧,使我自知沒有面目再向你說甚麼。所以這封信拖至如今才寫。我很明白,你並不在等待我的信,也不渴望知道我的事。但環顧普天之下,只有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的妻子(至少現在還是吧?),當我遭遇到如此深重的打擊時,除了你,無處能任我盡情訴說,因為,我究竟只是一個寄身異域、孤單的中國人,我的喜樂、得失、痛苦,是我的那些西方朋友們永遠無法瞭解,也並不認真關懷的,如今,我才深深的感到,與我相依為命的,只有你,和我們可愛的小漢思——」

  織雲無法不驚異了,何紹祥會自稱是個「寄身異域、孤單的中國人」?會承認他也有喜樂和痛苦,而他的那些洋朋友對他並不認真關懷也無法瞭解?這多出乎常情、多麼不像他呢!她迅速的再看下去:

  「我要告訴你,所長的人選已經決定而發表了,但不是我,而是郝立博士,理由只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雖然克雷門教授大力推薦我,大家也都承認我在學術上的成就高過所裡其它的任何人,但是,那些出資本的國家代表們開會決定的結果,還是認為,這樣一個由歐洲科學先進國合力組成的研究機構,不能由一個中國人來領導。」

  「我難過的,不是因為多年希望的落空,而是由這件事,看出自己是一個甚麼樣可笑而淺薄的角色。」

  「記得我曾理直氣壯的對你說:像我這樣一個人,那裡有功夫想甚麼有所屬無所屬、根不根的問題,可是,現在我有功夫想了,而且想得那麼深切。這些時候,我每下班回來,便思索這個問題。沒有你和小漢思在,家裡空虛寂寞的氣氛,更能幫助我深思默想。」

  「我一生熱愛科學,又自認優秀超群,而學術無國界,所以,我的人生最大目標,是進入科學的最高殿堂,並不覺得國家民族,做那一國人,懷著那一國的心,對我有甚麼重要。我一向以為自己已超出了中國人的『等級』,而學問與成就是評論一個人價值的全部根據,因此,對於一般中國同胞,特別是那些在事業上無出路,感情上受排斥的,非但沒有一絲同情,反而輕蔑,不屑理睬,甚至因而羞于做中國人。長時期以來,我一直是這樣一個自我英雄主義的人物,直到這件事發生了,我才真正的從夢中醒來,看出了一個中國人無論出類拔萃到何種等級,如何的力爭上游,也不可能從『中國』裡單獨走出來。在別人的眼睛裡,他永遠是中國人,在他自己本身,更是不會有任何變化,還是當初父母給他的那個軀體,還是流著中國血液的炎黃子孫,一個從裡到外的中國人。」

  「你曾幾次與我談起『民族感情』認同的問題,我總說,所謂『民族愛』是莫須有的,是偏狹而無意義的。只要一個人夠優秀,有能力,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會歡迎他,尊敬他,他是超乎狹義的民族觀念的,他是屬於任何一個民族,是屬於整個世界的。如今,我為自己這些狂妄冷酷的話,無法形容我的慚愧。我終於明白了,只有無國可歸的人才是『世界公民』,就如同無父母的孤兒,無家可歸,可任任何人收養是同樣的情形。那毋寧說是人生最深切的悲哀和噩運,而並非光榮。國家民族,是我們的母親,我們從她而來,沒有她就沒有我們,我們的根牢牢的連附在她身上,想擺脫也不可能。何況,任何一個好兒女,也不會拋棄他的母親,他只會愛她,不管她有多少缺點,那種與生俱來的愛也不會消失,更不會遇到比她豪華富有的人,就重新認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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