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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四七】

  自從織雲明白的表示了不再回歐洲之後,餘家就陷入在難堪的空氣裡,余煥章整天板著臉,原來不很愛說話的嘴更不愛說話了,眉頭永遠是鎖著的,誰也看得出他心情的不輕鬆。余太太已流了幾次眼淚,她不能想像,如果織雲真和何紹祥離了婚,留在國內的話,親戚朋友鄰居會怎麼想?姓余的一家人怎麼丟得起這個面子?這件事她沒敢跟任何人透露,連她的親哥哥許墨林也沒有。

  余太太想無論如何要再勸勸織雲,叫她不要輕舉妄動。在她的觀念裡,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嫁一個好丈夫。像何紹祥這樣的人織雲還不滿意,那麼她到底要甚麼呢?她簡直想不通,織雲這麼乖巧聽話的孩子,怎麼會出了一趟國,就變得這麼多?不但想法奇奇怪怪,把父母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她決心要用母親的力量來影響她,叫她別輕易放棄幸福,還是要回到歐洲去。這些天她就想找織雲談這問題。

  這天織雲沒出去,整個上午就伏在桌子上寫甚麼?家裡又沒別人,余太太想這正是跟她談事情的好機會。她想著就到織雲房裡。

  「你寫了一上午了,寫甚麼呀?」余太太在桌邊的椅子坐下,裝做很輕鬆的問。

  「給淩雲的雜誌寫篇文章,他們的雜誌付不起稿費,總缺稿子。」織雲停下筆,看著她母親。余太太那種強裝出的笑容,使她心上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和深深的不安,覺得不該讓母親為她的事這樣憂心,但也無法為使她滿意,做與自己良心相違背的事。

  「織雲,媽問你,你是真打算不回去了嗎?」余太太瞪著織雲,織雲感到那眼光中的焦慮。「媽,在回來以前我就決定和紹祥分手了。」織雲困難的說,又把眼瞼重重的垂著。「媽,你不知道,兩個思想距離得那麼遠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難也很苦的。」

  「媽活了這麼大年紀,甚麼不知道?織雲,夫妻兩個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還講甚麼思想遠近,不是笑話嗎?一個家,過的是日子,男的努力事業,女的熱心管家,這個日子也就不錯了。思想離得遠離得近有甚麼要緊?」余太太苦口婆心的。

  「媽,話說著容易,忍受起來可難。紹祥那個人,除了對他的工作關心之外,別的甚麼對他都不重要。」織雲把原子筆在手上玩弄了一會,又歎喟著道:「媽,這種感覺你們不會懂,人離得自己的國家越遠,對自己的國家就越想念,越關懷,如果遇到忘本,沒有國家觀念的人,就不能忍受。媽,你想想看,如果對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能忍受的話,怎麼能忍受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呢?」

  余太太兩手抱在胸前,沉重的緘默著,很沒有主意的樣子,過了半晌,才怏怏道:

  「織雲,一個人做事總得顧全大體。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留下來,會讓別人怎麼說?我們怎麼丟得起這個臉?本來人人羡慕我們,甚至有點忌妒,你跟紹祥離婚,人家可就要反過來笑我們了?」

  織雲聽了也是半天不做聲,然後淡淡的笑著道:「媽,你口口聲聲說人家都羡慕我們,忌妒我們,可是我們到底憑甚麼讓人羡慕忌妒?就因為我嫁了個在國外有辦法的丈夫嗎?媽,這種心理就可笑,現在有些人就這麼膚淺,好像外國樣樣好,連嫁給在外國的中國男人都了不起。這種崇洋的心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我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者。其實這是一種時代的病態,太不正常了,我當然不會再為了將就大家的病態心理,做我認為不應該做的事。」

  「織雲,你真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余太太失望得聲音都在打顫,眼圈也紅了。「媽,原諒我讓你和爸爸失望,我真的不回去了。我預備找個工作,另外再和朋友們一起做點甚麼。我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留過學的知識份子,總不能說有了貂皮大衣鑽戒名譽地位就犧牲良知和自尊。媽,這些年我經驗得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織雲把態度放得格外和緩,聲音卻是堅決的。

  余太太見不能說服織雲,怔怔的枯坐了一會,就訕訕的走開了。

  余煥章晚上下班回來,余太太把和織雲談話的結果告訴他,兩個人同時嘆息了一陣,都搜索枯腸,想找出妥善的應對辦法,來挽回這件事。余煥章想給何紹祥寫封信,叫他親自來臺灣接織雲回去。余太太說怕不妥當,因為這等於明白告訴何紹祥,說織雲不肯回去,將來更會影響他們的感情。余煥章稱讚倒是女人心細,承認自己的意見不行。兩人又商量了一陣,決定叫淩雲來勸勸織雲,他們姐弟倆的感情一向最親密,她會聽淩雲的也說不定。趁星期日那天織雲不在家——靜慧用電話把她叫走了,淩雲又比較有空閒,余煥章夫婦就把他叫來。余太太把織雲的言論和打算敘述了一遍,道:

  「淩雲,全家你姐姐就跟你最近,很重視你的意見,你要好好的勸勸她,可不能鬧甚麼離婚,還是回去吧!」

  淩雲撓撓頭,一隻手在嘴巴旁邊搓了兩下,狀至為難。

  「我不是沒勸過她呀?可是她已經決了心,誰勸也不行。」

  「她和何紹祥之間到底有甚麼不對勁?」余煥章沉著面孔,縮著眉毛,一手拿著煙斗,等著淩雲回答。

  「真不懂你姐姐怎麼會變得這樣?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唉!」余太太長籲短歎。

  「夫妻間的事,外人也不太知道,不過我知道姐姐在和何紹祥結婚之前,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

  「在結婚以前你姐姐曾經有過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呢?」余太太吃驚的截住淩雲說了一半的話。

  「你怎麼會知道呢?他們是在德國認識的,因為那個人是學音樂的,又沒有博士頭銜,姐姐知道你和爸爸會反對,就一直不敢跟家裡透露,可是他們是很要好的,本來計畫要結婚的。後來那個人要回國來發展自己的音樂,姐姐覺得跟家裡交待不了,自己也有點不甘心回來,兩個人就吹了。姐姐一賭氣,就跟何紹祥結婚了。」淩雲簡略的照實說。

  「你是說這個人在臺灣?」余太太氣急敗壞的。

  「不象話,想不到織雲這麼不成材!」余煥章大搖其頭,猛力的吸了幾口煙斗。

  「你們別誤會了,那個人早死了。」

  「唔,」余太太松了一口氣,慌張的面色也漸漸緩和下來。「既然已經不在了,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那個年輕人在結婚前沒交過一個半個朋友?她結婚好幾年,連小漢思都那麼大了,還想著那個人幹嘛?」

  「媽,你又弄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姐姐的想法看法都很受那個人的影響,所以她變了很多。」淩雲知道讓父母瞭解這一點不容易,但還是耐心的解釋。

  「怪不得呢!」余太太果然冷笑著道:「那個學音樂的大概自己沒出路,不得志,就灌輸織雲一些奇奇怪怪的觀念。現在你姐姐的言論可特別極了,開口國家觀念,閉口知識份子該如何如何,在別人眼睛裡有價值的東西,她全認為沒價值。我就納悶這是怎麼回事,敢情是受了別人的影響,這個學音樂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媽,你不要用這樣輕蔑的口氣說這個『學音樂的人』,我也認識他,而且最佩服他。媽,一個人能把天下國家視為己任,是難得的、高貴的,並不莫名其妙,只因為這個社會上自私自利只為自己打算的人太多,自私自利就反而變成了正常的現象,不隨流俗、肯犧牲自己的人倒被人看著特別了——」淩雲不等余太太說完,便激動的插嘴說,但他還沒說完,余煥章就把煙斗從嘴上拿下來,正色的指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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