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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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要你出力的地方怕多得很呢!大江留下了很多作品,有的完成了,有的沒有完成,有的要配詞,因為大家都忙,到現在還沒整理,將來這個工作就是我們這些人的了。大江的雄心不祇要中國人唱出自己的聲音,還想有天把中國音樂拿到世界上去一爭長短呢!」林信榮說,在出事的前幾天大江還跟他說過:將來要把中國人的歌拿到世界上去唱,叫人家看看,中國並不是不會出聲的啞巴,他說這是我們弄音樂的人的責任,我們想想,也對。所以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呢!我給天才兒童寫過信,他說絕對全力支持。「現在也許我們還不夠資格,不過將來總要做到的。」靜慧很有信心的說,又半真半假的道:「假如我們真到外國去表演,還能少了你幫忙嗎?」 織雲無法把話接下去,現在她還不願意告訴靜慧,要和何紹祥離婚,不回歐洲的打算。 江嘯風的死訊,使織雲的一切興致化成泡影。楊文彥回來,說要請她到外面去吃飯,織雲堅持謝絕了。她也不想回家,便叫了輛計程車,直接到淩雲那裡去。 淩雲正在寫東西,惠美還沒下班。見織雲的神情憂戚,一個人突然闖來,淩雲便關心的問: 「姐,你怎麼了?發生了甚麼事嗎?」 「喔——」織雲摸摸額角,頹喪的道:「也沒甚麼,我就是心裡悶得慌,想跟你談談。」 「沒有甚麼事嗎?你的樣子看著可不平常。」淩雲注視著她,眼光裡,語氣裡,都充滿著關切。 「唔——」織雲放下摸額角的那只手,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道:「淩雲,我決定不回歐洲了,我要留下來。」 「是回來以前就決定的嗎?還是現在才決定的?」 「回來以前只是這麼想過,沒有勇氣決定,回來以後也沒有勇氣決定。不過,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織雲肯定的說。 「那麼,你跟何紹祥——」淩雲憂慮的看著織雲。 「我預備向他提出離婚,我們之間的看法想法做法,全不一致,合不來。我們的結合,根本是錯誤的。」織雲頓了半晌,歎喟著道:「淩雲,你和惠美一心一意,過得那麼和好,不會懂得兩個生活在一起的人,心離得那樣遠,是甚麼樣的痛苦。我那時候跟紹祥結婚,並不全基於感情。當然他的條件是我肯嫁他的原因,可是另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想逃避,蓄意報復——」她說著垂下長長的睫毛,陷入沉思。 「姐,你逃避甚麼?報復甚麼?」淩雲目光炯炯的盯著她。 「我——」織雲自沉思中回復過來,回憶著道:「淩雲,我也曾經全心全意的愛過一個人,可是沒有勇氣跟他結婚,因為他是個不能被一般人接受的人物——」 「我知道。」淩雲打斷她的話。 織雲咽住說了一半的話,不解的打量著淩雲,揣測不出他那句「我知道」指的是甚麼?和江嘯風那一段,她從沒跟家人提過一個字。他知道,知道些甚麼呢? 「我認識江嘯風,他真了不起,熱情、真誠、有勇氣、有抱負,他是個讓人敬佩的人物。」淩雲且感且歎的說。 「你認識他?」織雲吃驚了。 「不但認識,也是最知己的朋友,我受他的影響很大。」 「哦?」織雲更吃驚了。 「他回國後就來找我,說從你那裡聽來的,知道我們的道路相同,想跟我交個朋友,我當然是很願意的。他說起你們的事,我當時就覺得你是錯了,我不是曾經寫信叫你回來嗎?」 「是大江叫你寫的?」織雲恍然大悟的,打斷淩雲的話。 淩雲點點頭,道: 「也有一半是我的意思。我崇拜江嘯風,認為你拒絕這樣一個人,是很讓我難過的事。」 「為甚麼你在信上從沒提過認識他?」 「因為,江嘯風說:你有點小姐氣的任性,有意要跟他彆扭,如果知道我叫你回來有他的意思在內的話,就更不肯回來了。他說:他對你有信心,認為你早晚會回來的,因為你不是一個能受得了永遠做外國人的人。可是後來你突然跟何紹祥結婚了,江嘯風就改變了意見,叫我再也不要提叫你回來的事了——」 「他一定恨我了。」織雲懊喪的說。 「他一點也沒恨你,他說,既然如此,他就希望你過得幸福。他說:『織雲終究是個沒經過大風大浪的女孩子,也許真的不適合跟我過這種帶點野性的生活。何紹祥很愛她,能讓她過得平靜富裕,就別再去擾亂她吧!』他還說:『何紹祥這個人是個人才,優秀得很,就是有點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從那裡來的了。如果織雲能影響他,讓這個出類拔萃的科學家能為自己的國家貢獻一點力量,也是有意義的事。』」淩雲回憶著,說了一陣之後,又加重語氣道:「別的不說,江嘯風這種胸襟就讓人折服。」 「哦?原來是這樣的?」織雲聽得出神,自言自語的。 「就是這樣的。不過,那時候江嘯風就躭心你會不快樂。他說你不是那種有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就能滿足的人,你的關懷面很大,也知道甚麼是真正的價值,可是,又沒有力量抵抗現實的潮流。他說你矛盾,矛盾的人難得找到真正的快樂。」淩雲說完,就覺察到這些話是如何的使織雲難堪,只好尷尬的笑笑。 「他對了,我是一個矛盾的人,我過得也真不快樂,而且我也沒有力量讓紹祥為自己的國家做甚麼?我是一個樣樣失敗的人。」織雲並沒介意淩雲的話,只是感慨萬端。「我沒辦法原諒自己,那時候我們說得那樣好,要一同創作『我們的歌』,結果我臨陣逃脫了。剛才我坐在計程車上,心裡就在想,如果那時候我跟他一起回來,說不定情況不是這樣的,說不定他不會死——」 「姐,你不要這麼自責,也不要為江嘯風的死這樣難過。」淩雲打斷了織雲的自艾自怨,認真的說:「姐,你會懂的,世界上有那樣一種人,他的生命不是世俗生命的意義包容得了的。他的生命屬於好多人,屬於整個的天地,這種人的生命不會真正的死亡,因為沒有力量能叫他死。他只是形體消逝了,化做一股精神,活在千千萬萬人的心裡——」 「淩雲,你是對的,我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就聽到隔壁的馬小妹唱『我們的歌』,據伴雲說,現在學生群裡很多人唱這種歌。大江的努力並沒白費——」織雲悠悠的說。 「其實不祇學生們在唱我們自己的歌,連很多鄉下人都在唱。當然,還有很多很多人沒有這種覺醒,不過,這是一個長遠的工作,急也急不得。」淩雲補充著說。 「大江那時候總說一句話,他說:下種種樹的人,未見得能看到開花結果,可是如果沒有人下種,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他口口聲聲說他要做那個下種人,他到底做了,居然也就真沒看到開花結果。」織雲搖頭嘆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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