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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有兩張。他那兩本詩集後面也有像片嘛!」

  「對,把老謝的詩也寄去叫曾曼琳看看。」靜慧說。

  織雲放下電話,就給曾曼琳寫了一封信,連同謝晉昌的兩本詩集,一起寄到紐約去。

  從美國回來之後,何紹祥就忙得不見人影,幾乎連吃飯睡覺甚至寫論文的時間都沒有。原因是克雷門所長突然生病住院,所務由何紹祥和郝立博士兩人代理,何紹祥管技術方面的事,行政和人事則由郝立博士負責。

  克雷門所長已快六十五歲,預定來年春天退休。私下裡他曾多次向何紹祥表示,纖承所長位置的人是非何紹祥莫屬。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個希望在前面,何紹祥當初不見得會追隨著到瑞士來。

  克雷門是因心臟衰疲病倒的,據說可能要長時期的休養,說不定在正式退休之前不會再來所裡上班了。何紹祥一向替他分擔很多工作,又是將來最有希望繼任所長的人選,這時候被克雷門所長指定代理所務,是極順理成章的事。但是,為甚麼要指定郝立博士與他分擔呢?難道是對他的行政能力不信任嗎?還是另有甚麼別的原因?這件事使何紹祥耿耿於懷,心情極不輕鬆,特別是:郝立博士那個人非常自以為是,儘管人人知道S.C.何的學問聲望都比他高出好多倍,他還是照樣的不服氣,處處要拔尖,要占強,要表現權力。使跟他在一起分擔工作的何紹祥,感到鬱悶痛苦之至。

  何紹祥為此對克雷門很不滿,但也不便表示甚麼?只好還是任勞任怨,忍受郝立博士的氣焰,牛馬一般的忙碌著。他曾把這個問題——為甚麼要安插郝立博士跟他一同代理所務的問題,仔細而冷靜的分析。分析的結果使他的不安消失了。他想,克雷門所長是他的老師,對他向來愛護關懷,一定是怕他突然之間接過整個所務,有顧及不過來的地方,特別讓郝立博士來協助他。其它的原因,應該是沒有的。在整個實驗所裡,最突出、最優秀、真正具有國際聲望的科學家是何紹祥,是不容置疑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他早已有德國國籍,他們也不能再以他是中國人的理由排斥他,難道郝立博士還能構成他的威脅不成?這樣的結論使何紹祥的心又安下來了,對於郝立博士的氣焰,故意逞能好勝的作風,也就因瞭解而原諒了。

  問題是,對郝立博士固然是原諒了,那股忍氣吞聲的鬱悶卻積在心裡,因此他這些天回到家裡總是沉著一張陰天般黯然無光的臉。

  靜慧一家真的回國去了,這對織雲自然是極大的打擊,而何紹祥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少,連飯都常常不在家裡吃,如果在家,也是匆匆忙忙的「純吃飯」,填飽肚子就到書房裡去工作,從他那石頭般重的提包裡,拿出一迭迭的「紙片子」,直弄到深夜。

  何紹祥的辛苦織雲不是不知道,她把一切看在眼裡,想多體貼他,同情他,甚至多愛他一些。但何紹祥那些與她格格不入的論調,除了工作甚麼也不放在心上的冷漠態度,都使她不願去那樣做。有時,她會對自己有些無可奈何的絕望,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愛音樂家,可沒勇氣進入音樂家的世界,嫁給科學家,又走不進他的科學天地,彷佛是個永遠在門外徘徊繞圈子,進不了屋子的人。怪不得那時候淩雲說她矛盾,後來江嘯風也說她矛盾,現在何紹祥又說她矛盾呢!

  她怨何紹祥,可是也自怨自艾,她外表高貴華美,內裡的陰鬱卻越來越濃重。

  日子像只鐘擺,就那麼無變化的蕩著。蕩著蕩著,秋天又來了。

  秋天是引人遐思的季節,多感的織雲,不免又興起家國之思,驚懼日子流逝的快速。而與日俱增的迷失感,常如啄木鳥堅硬的啄,那麼聲聲見響的啄蝕著她的心。

  晴天的下午,織雲常帶著小漢思去閒逛,不是串公司就是看櫥窗,彷佛是有意「殺時間」。那天在車站大街,又迎面遇到陳家和。

  「看樣子我們永華是不會回歐洲了,他在國內待得太滿意了,要想念個國學博士出來呢!」

  陳家和掩不住得意的笑著說。又道:「這都是要謝謝您的幫忙,不然我們一點門路也找不到,他那裡會有今天?」

  「那裡,幫那麼點小忙也算不得甚麼,而且都是在外面的中國人,互相幫助是應該的。」織雲謙虛的說。

  「何太太——」陳家和似有難言之隱,猶疑了一下,終於說出來。「何太太的公子也大一些了,也許您比較有一點空閒了吧?」他說著尷尬的笑笑。「還是那件事,就是我的那幾個朋友,他們真想念念中文。如果何太太不嫌我們笨,肯教教我們,給我們講點中國文學的話,可就太好了。不過……嘿嘿……」

  織雲知道他想說怕何紹祥不同意,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他們真想念中文?」她真的有些感動。心想:別看這群小人物簡單,他們真愛祖國的文化呢!很想答應下來,可是也顧慮到何紹祥會反對。正不知該怎麼回答,陳家和又說道:

  「如果何太太肯教,我們可以找地方,譬如說可以在老林的餐館,餐館星期一總是休息的,正好當教室。」

  「唔——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覆吧!」織雲含混的說。

  「唔,好——」陳家和瘦臉上的笑容十分勉強,顯然很失望。

  那天何紹祥回來得很晚,但織雲還是把想給陳家和一夥人講中國文學的事說了。何紹祥本來就疲憊,沒甚麼好心情,一聽織雲這個「荒謬」的構想,就無可奈何的道:

  「海蘭娜,你是怎麼回事?請你想想我們的身份地位,我們的交往圈子,你跟這些不三不四的小人物來往可算甚麼?他們要不要念中國文學跟你有甚麼關係?而且在歐洲生活,念那門子的中國文學?這些人真是奇怪。」何紹祥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織雲在一旁氣得面孔泛白,正要說甚麼,何紹祥又接著說道:

  「海蘭娜,你多跟你那群女朋友來往來往多好呢!理這群人做甚麼?」

  「我不能每天就喝下午茶,談貓談狗談時裝,我跟她們的背景不同、心情不同、人種和文化,受的教育都不同,彼此很難成為真正的知心朋友,我喜歡跟中國人來往,更喜歡給中國盡點力、做點事。」織雲也沒好氣的說。

  「不同有甚麼關係呢?你常和她們接觸,自然就同了。」何紹祥推推眼鏡框,摸摸光滑的額頭,又道:「你看別的中國太太誰管這些閒事?我們總不能讓人看著好笑。你喜歡中國朋友,怎麼不去找崔太太和徐太太她們去玩玩呢?」

  織雲看看何紹祥,知道他無論如何不會贊成她去「丟臉」,說多了又得吵架,便放棄的轉身走了。只是,心裡的怨忿和對何紹祥的不滿,又增加了許多。

  在謝晉昌和曾曼琳通信後的一個月,曾曼琳給織雲寫了一封信。說:「我看了他的詩集,彼此也通了幾封信。織雲,我真感謝你介紹我們認識。謝晉昌是一個善良、重感情、有正義感、愛國家、愛民族的人,而他的文才,絕不是世面上一般平凡的文人所能比的。我們通信通得很好,我鼓勵他不要放棄在寫作,和研究歷史方面的努力,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有大的成就。他的失敗並非真的失敗,只是一個小小的時代悲劇而已……我並不在乎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攀摘幸福需要勇氣,如果我看出幸福真在那裡,我便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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