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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媽媽嗎?」征雲笑笑。「媽媽的牢騷多一點,近來情緒尤其不好。」

  「為甚麼媽媽近來情緒會不好?」織雲暗想:這可真叫母女連心,怎麼就巧到這個程度,她心情壞,母親心情也不好。

  「因為現在很多人都有綠卡,我們家就沒法子有。」

  「綠卡?」織雲覺得在那裡看過這兩個字。

  「綠卡就是美國的長久居留權證,有了那個就可以隨時來美國。爸爸的好幾個朋友都有,連咱們隔一個門的鄰居王家都有,媽媽就不服這口氣,也就常埋怨,怨了哥哥又怨你——」征雲忽然警覺的住了嘴,抱歉的笑笑。

  「怨我?」織雲越發的不解了。母親一直嫌淩雲無大志,她是知道的,但是怎麼會怨上她呢?她自始至終走著母親希望她走的路線,而且母親的信上從來沒斷過讚美何紹祥,也常常說她給餘家爭氣,現在怎麼又忽然對她不滿了。「怨我甚麼呢?」她怏怏的問。

  「怨你——」征雲想不說也不行了,可是又覺得有些話難以啟齒,只好又歉意的笑笑,道:「媽媽說當時把全家的力量都用在你一個人身上了,以為你出國以後會給家裡找出路,結果你出來了這些年,甚麼也沒給家裡做——」征雲說著就想起自己出來念書,保證金是全部向織雲借的,而且是無限期奉還,底下的話,也就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我能給家裡人找什麼出路呢?媽媽叫我一定要幫助淩雲出來,我也依照她的話做了,可是淩雲那個人脾氣倔,自有他的主張,我完全影響不了他,他不肯出來我有甚麼辦法?給家裡辦移民弄綠卡嗎?在歐洲是絕對辦不到的,沒這個例子,歐洲不歡迎移民,更不歡迎中國人。而且他們到外國能做甚麼?目的又是甚麼?我真不懂。」織雲說得激動,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征雲見織雲不快,很後悔自己的過份坦白,忙又解釋:

  「媽媽也並不是真介意,只不過現在很多人這樣子做,旁邊的人看了就不免眼紅,這也是人性之常,無可厚非的。」

  織雲不想再談這個題目,也就沒答話。

  他們正走在一個很長的石階上,小漢思跑上去又跑下來,有兩個美國學生經過,就停在那兒逗他,逗得小漢思嘻嘻哈哈的直笑。

  這是上課的日子,校園裡來來往往的人不少。織雲看著那些年輕的面孔,不禁想起自己做學生的日子,嘆息著那實在離得太遙遠了。

  「為了我來,耽誤了你好多功課。」見征雲還在為他說出的話懊喪,織雲故意感激的說。

  「沒關係,不過一個星期。」征雲把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默默的向前走了一段路,沉吟著道:「姐,你在歐洲怎麼樣?你好像對國外的生活並不滿意。」

  「就是這樣子,過日子而已。」織雲淡然的笑笑,指指活蹦亂跳的小漢思:「他是我唯一的成績。」

  「姐,你真變得太多了,好像感觸很深。」

  「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在外國住久了都會有很深的感觸。」織雲抬起眼光,看看遠遠的藍天。「征雲,你是怎麼打算?預備念完書留下來嗎?」

  「現在還不知道。剛出來,就覺得樣樣都新奇,尤其在知識方面,我認為在這裡真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將來怎麼樣?我也不知道,看將來的發展吧!也要看鐘蘭心的意思。」征雲坦白的說。

  「淩雲結婚以後怎麼樣?還像以前那麼死硬嗎?」織雲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哥哥就是那個脾氣,慷慨悲歌的熱情人物。」征雲也忍不住嘻嘻的笑。「真也夠怪的,怎麼就那麼配得好,他就能碰到嫂子那樣的女人。兩個人可真稱得上志同道合,都愛文學,都愛國,都要用『這只禿筆』喚起民族的自尊自覺。你不知道他們的生活看著多特別,兩個人都做事,都賺錢,可是窮得就住一間屋子。」

  「為甚麼他們會那麼窮?錢呢?」

  「先是要勒緊肚皮存錢,存夠了錢好辦雜誌。現在好像已經存得差不多了,又有個叫陳甚麼的僑生幫忙——」

  「是不是叫陳永華?」織雲打斷了征雲的話。

  「對對,就是他。他也出錢,跟哥哥嫂嫂還有他們的幾個窮朋友,一同合辦。雜誌的大名叫『醒獅』,社址就在哥哥那一間房的公館裡。」征雲說著又噗嗤一聲笑出來。

  「哦——原來淩雲在做這個大事業,怪不得這麼久不來信呢!」織雲欣慰的說。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淩雲就說他將來要辦雜誌,真辦成了,織雲也替他高興。「不過辦雜誌並不是容易的事,聽說純文藝性的雜誌很少有不賠錢的。」她又不禁躭心。

  「我看他們多半要賠,光聽那口號就不像會賺錢的。哥哥說:他的『醒獅』不登黑色、黃色和粉紅色的文章,也不要不中不西,讓人看不懂的作品,不要自我宣傳,硬說自己多不凡多偉大的肉麻文章,更不要像數蓮花落似的那種耍貧嘴的雜文。」征雲無可奈何的搖頭笑笑。「這樣還會不賠錢嗎?其實他不要的這些,正是最迎合一般人口味的,很多人就喜歡那個調調。」

  「淩雲一點也沒變,跟以前完全一樣,是個理想派。可是不要黃色也就罷了,甚麼叫黑色和粉紅色呢?」織雲不解的問。出國多年,對於國內的許多用詞她都感到陌生,以前沒聽過,現在聽不懂。

  「黑色,就是把社會描寫得苦不堪言,暗無天日,讓人看著一片漆黑。粉紅色嗎?依我的意思粉紅色也是不能要的,那是些信口胡言的小說,描寫的全是莫名其妙的戀愛。有次我到同學家,看他桌子上丟了一本流行小說,隨便翻翻,發現裡面居然是這樣的情節:一個女孩子感激人家對她的恩惠,而那家太太不會生孩子,她為了報恩,就替人家生一個。那本書的涵意就是歌頌這個『偉大』的愛情。你看,這叫甚麼觀念?不是明明在胡鬧嗎?可是那是暢銷書。」征雲張開兩隻手臂比劃了一下,做「毫無辦法」狀。又道:「你想,哥哥的雜誌能不賠錢嗎?依我看他出幾期就會關門。」

  「也不見得,別把事情看得那麼悲觀,一個人真能貫徹理想,真肯去做,總是有希望的。」織雲深沉的說。

  「姐,你以前不是也寫寫東西嗎?現在怎麼不寫了?」

  「我?」織雲搖搖頭,頹喪的道:「我談不到了,對甚麼都沒勁,也沒情緒,好多年不寫,也沒法子寫了。」

  征雲打量了織雲一會,感歎的道:

  「姐,真的,你怎麼變了這麼多?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你無精打彩,好像對甚麼都不熱心。」

  織雲掠了一下頭髮,自嘲似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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