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坐在這張椅子上,織雲真有「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特別是想起了和江嘯風坐在這張椅子上說過的一些話。他曾說:「現在很多中國人是矛盾的,既不甘心留在自己的國家,待在外國可又滿腹牢騷,又吵甚麼無根、蒼白、失落的。」也曾說:「也並不是說留在國外就不應該,不過要看為的是甚麼?如果只為了個人的利益,那就沒甚麼意義。」當時最讓她反感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們人生的路途中失去『真我』,那就得到甚麼樣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快樂。」當時她認為這些言論全是偏見之詞,覺得江嘯風完全活在藝術家的幻想之塔里,不看外面的世界。現在卻覺得應了他的每一句話,他觀察細微,洞澈人心,簡直像個先知先覺者。她現在有了一切,只是失去了真的自己,她一點也不快樂。

  慕尼克的深秋,撩人鄉愁,惹人回憶歷歷如繪的往事,在織雲的眼前一一浮現。使她奇怪的是,當她回憶起和江嘯風的種種往事時,兒女情長的成份並不很濃,只是有些茫然、沉重,這使她又深深的省悟到,自己早就不是出國前那個單純的,對本身的容貌和「才華」滿足,對眾人的恭維和注視陶醉,眼光所及都是周遭的小事物,動不動就流眼淚,那個嬌滴滴的餘織雲了。兩年多的相處,江嘯風改變了她,雖然她沒有完全變成他,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他傳染上了,他常說的那種「憂患感」、「責任感」、「價值感」、「一個知識份子的良知」、「中國人的尊嚴感」等等,已經深深的侵入了她的意識。怪不得她的心裡永遠像塞著一個大疙瘩,總無法真正的輕鬆快樂!

  她已無法再回復到純潔得不知世事艱困的女孩子,也無法只做個賢慧得除了家甚麼都注意不到的太太。

  「如果在今天,也許我的選擇會不同吧?也許我會跟他回去創作『我們的歌』吧?」織雲望著湖水默想。跟著來的,是惶愧和自責,特別是想起昨晚上何紹祥在電話上說:「你不在家,好像房子裡空了,甚麼都不對勁了」的話。於是她立刻停止「解剖」自己,拒絕懷舊。不等愛華和維華玩盡興,就帶著她們離開了英國公園,到原先住的那個宿舍去。

  以前同住的人全離開了,只有史密特小姐還在那裡。

  史密特小姐更瘦更老了,窄窄的腮幫上笑出兩條深溝似的大紋,瓶底般厚眼鏡片後面的眼珠,不住的上下打量著織雲。

  「啊!海蘭娜,是甚麼風把你吹來的?這是你的孩子嗎?我記得你只有一個小男孩嘛!」史密特小姐笑咪咪的,頗有對待出嫁女兒的親切。

  「這是靜慧的女兒……」因為以前靜慧常來找織雲,和史密特小姐也很熟,織雲就把靜慧的情況,及楊文彥撞車的事說了一些。史密特小姐聽了不勝唏噓的道:

  「噯噯,你們這些女孩子,那時候看著都像無憂無愁的小女孩似的,現在都撐著一份家,做媽媽了。靜慧那個人一眼看上去就是有福的樣子,怎麼她的丈夫會遭遇到這種事?但願神保佑,讓那位楊先生快快好起來。」幾年不見,史密特小姐似乎比以前人情味重多了。

  「是啊!希望他快快好起來。」織雲也不勝感歎的。

  史密特小姐又和織雲聊了一陣,問她在瑞士的生活情形,織雲大概的說了一些,並把皮包裡的一個袖珍像片夾拿出來給史密特小姐看,那裡面共有二十來張像片,全是他們的生活近照,史密特小姐一邊看一邊驚贊:

  「這是小漢思嗎?啊!海蘭娜,你是多麼幸福的媽媽呀!他看著多可愛,多聰明!這是你們的全家福,何博士還是那麼年輕嘛!他有甚麼養生秘訣呀!一定是你這位太太賢慧,照顧得好。你們的房子可真氣派,像古時候伯爵住的古堡一樣。海蘭娜,你是多麼讓人羡慕啊!……」

  史密特小姐且驚且歎的讚美了一番之後,又熱心的留織雲吃晚飯。

  「你好幾年沒吃煮酸菜和小白腸子了吧!再嘗嘗吧!」史密特小姐說。

  織雲忙解釋說,惦記著楊文彥傷勢的變化和靜慧的心情,加之出來太久,孩子們也想媽媽,得帶她們回去了。她不久還會再來的,而且會帶小漢思一起來,才推脫了。史密特小姐送她出來,嘴上閒談著,問她有沒有英格的消息!織雲答說每年通一兩封信,如今的英格已是名醫,並在大學教課。史密特小姐說著宿舍裡的情形,說是現在住著的三十多個女學生,就沒有一個像織雲那麼文雅守規矩的。「中國女孩子真乖,現在這些女孩子,哼!有的動作就和野人一樣。」她下評語道。

  計程車來了,織雲帶兩個孩子上去,史密特小姐笑咪味的對她道別,叫她再來慕尼克時要「再來玩」,直到車子拐彎了,織雲還看到史密特小姐在招手。

  織雲覺得慕尼克比回憶中更迷人,處處都帶著傷感意味的美,連史密特小姐都變得可愛了。車子經過露帝維西大街往瑪琳方場行駛的途中,織雲看到一對年輕的中國學生,正手攜手,談笑著走在寬闊的人行道上,看他們的神氣,彷佛正陶醉在兩個人的小天地裡,完全無視於身外的世界,這使她無法不懷念那段啃大餅、打著傘雨中散步,坐在英國公園的冷板櫈上開辯論會的日子。當時曾覺得那日子很苦,很無希望,如今回想起來,卻覺得那才是最有希望的日子,甚至「苦」,都是帶著希望的苦。

  織雲還沒按門鈴,靜慧就已經開門等著她了。

  「你們去那裡玩了?」靜慧問。態度很平靜,不是昨天那副絕望的神氣了。「我帶她們到公園隨便走走,也看了史密特小姐。」織雲輕描淡寫的,不願讓靜慧想到她去英國公園的目的。

  「唔,今天天氣好,是該去公園走走。」靜慧也輕描淡寫的說。然後苦笑著道:「我去過醫院,楊文彥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不過他的神志還沒完全清醒,我站在眼前,他都不認識。」她說著又不禁傷心,眼圈也紅了。

  「你別著急,復原也得慢慢來,脫離了危險期,就有希望了。」這個消息使織雲沉重的心情也輕鬆了一些,雖然楊文彥被鋸掉一條腿的事,像一個鉛塊似的堵在心裡。

  「我知道,只要他不死,我總是感謝的。他殘廢了,我就伺候他吧!只要我們的生活裡有他就好了。」靜慧又掏出手帕抹眼淚。

  織雲為這句話感觸良深,對靜慧的遭遇幾乎有點羡慕了。

  「兩個人的心靠得那樣近,那樣緊,是多麼可貴啊!」她默默的想。

  【四十】

  織雲來到慕尼克三天,何紹祥和小漢思天天有電話,總是在晚飯的時間打來。父子兩個人說到最後總忘不了一句話:「你甚麼時候回來?」

  離開家好幾天,織雲非常不放心,特別是對小漢思,平常他們母子特別接近,她想像得出,媽媽不在,那小男孩臉上會掛著甚麼樣的失望。但靜慧家遭了這樣大的變故,她不好意思說走就走。這天她剛放下何紹祥的電話,天才兒童和謝晉昌就來了。當日常來往的一群,只有他們兩人還在慕尼克。

  「余大姐,聽廖大姐說你來了,我特別約了老謝一起來看你。」天才兒童已長成一個壯碩英俊的青年,嘴唇上還蓄了綹小鬍子,完全不是以前那副猴頭猴腦的調皮嘴臉了。多年不見,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稱織雲為「余大姐」。這使織雲聽來不但親切,還有點莫名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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