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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度假」的程式,幾乎每天一樣,每個人都一樣。他們在臨海的陽臺上早餐,花花綠綠的遮陽傘罩在頭頂,穿著西班牙大裙子的女侍跑出跑進的伺候,他們慢慢的吃著,一邊欣賞著浪花滾滾的海景,當遠處有輪船在海面緩緩滑過時,小漢思就會興奮的高聲大叫。

  早餐之後,三個人都回到房間裡去換游泳衣,然後就到旅館專用的海灘上去。

  五顏六色遮太陽的帆布棚,在海風中不停的顫動,那下麵躺著剝得只剩一條游泳褲的男人,或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人,有那不怕曬的,乾脆就臥在沙灘上,混身抹著亮亮的油,接受烈日的曝曬。織雲不會游泳,嬌嫩的皮膚又不慣曬太陽,總戴著黑眼鏡躲在布棚下麵。

  何紹祥對「度假」一向有經驗,他把常年不見陽光悶得雪白的身體上,抹了厚厚一層油膏,伏在沙灘上曬一陣,到海裡游泳一陣,回來在傘底下假寐片刻,讓專在沙灘上服務的侍者端一些冷飲來解解渴,然後不是看書,便在把硬紙板架在膝蓋上,沒頭沒腦的寫,像他在婚前一個人來度假的時候完全一樣。偶爾抬起頭,看到織雲嫞懶的靠在躺椅上,眼光專注的看著大海,神態那麼怡然、安靜。小漢思拿著小桶小鏟子在沙地上玩得那麼起勁,他便感到一份難以形容的滿足,覺得終年終日的勞累,是有代價的。除了帶給他聲名和地位之外,還能使他愛的人過得這樣好,獲得比一般人更好的享受。這樣一想,他更覺得努力的不可鬆懈,該爭得更大的榮譽和成就,讓妻兒過更好的生活。於是,他立刻又低下了頭,更專心的看、寫、思考。

  織雲靠在躺椅上,冷眼觀察著海灘上的人群,和遠遠無盡,金光閃爍的海水。看到那些混身剝得精光,曬得紅如煮熟的大蝦般的洋人,那麼忘我的調笑著,又打球又在水中嬉戲的玩著,她一向易感的心,又深深的感觸了。覺得東西方人的本質是這麼不同,至少她本人是和他們差別得這樣遠,她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無牽無掛的輕鬆,也不會那樣忘我的享樂,當她在涼棚下面,舒適的靠在躺椅上,啜著又甜又可口的冷飲的時候,心情仍然是沉重的,她想到的,是那遙隔著山山水水的祖國,是祖國近年來受到的創痛和打擊,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的責任。雖然躲在涼棚下面享受著海風的吹拂和海上的清新空氣,也無法驅除那份沉重。

  中午他們回到餐廳吃飯,桌上鋪著洋紅色的臺布,供著美麗的熱帶花,幾個侍者端著銀盤子來伺候。飯後又回到海灘上,織雲又靠在躺椅上,何紹祥又看又寫,小漢思又玩沙子、游泳、劃橡皮小船,和上午完全一樣。太陽下山才回去沖淋浴,織雲換上夜禮服,何紹祥穿上淡色西裝打上領帶,連小漢思都穿得西裝筆挺,頸子上打著小領花,一家三口乘電梯到樓下的大廳去吃晚餐,大廳裡燭光閃閃,每張桌上放著不同樣式的小燭臺,精美的瓷器在晦暗的光線中發亮。貴婦和紳士們風度優雅的走進去,女仕們緞子晚禮服的裙角嗦嗦作響。織雲聽到有人在壓低了嗓子說:「這家中國人不知是做甚麼的?有能力到這種地方來度假!」另外一個人回答道:「有錢的中國人全是從香港來的生意人,一般中國人全窮。」這話使織雲聽了非常刺耳,恨不得告訴他們:中國人並不全窮,臺灣的中國人大都過得富富裕裕,他們也並不是香港來的買賣人,何紹祥的成就和學問是一般西方人根本無法望其項背的。當然她並沒說,只是憑添了一份惆悵而已。

  晚餐的菜肴是考究的,不是烘大蝦就是烤羊腿、牛排,和一些從來沒見過的、奇奇怪怪的西班牙名菜。

  夜裡很多人到旅館的舞廳去跳舞,織雲和何紹祥也懷著好奇的心情去看了一下,居然有三個不同的樂隊輪流演奏。何紹祥向不擅舞,織雲擅舞而對此道無興趣——這一點完全是受了江嘯風的影響。在出國以前,她常常參加同學間的舞會,也跟陳玲玲到空軍新生廳去跳過幾次,不但是整個舞會裡最美麗的女孩子,也是其中的舞藝佼佼者,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眾人注目和讚美驚歎的目標。在以前,每當她回憶起那段「黃金色」的日子,總不禁有些躊躇滿志和懷念,有次和江嘯風說起,他道:

  「那種榮耀是假的,沒價值的。而且,在今天這個時代裡,我不認為青年人的生活就是念念書、跳跳舞、烤烤肉、發發牢騷甚麼的。為甚麼西方青年的進取和吃苦的精神我們沒學來,這些膚淺無聊的玩藝就學得那麼到家!」當時她曾為江嘯風的「潑冷水」而不悅,後來想想,他的話的確很有道理,別的不說,像她接近的一些同學,如陳玲玲、曾曼琳、簡玉瑩之流,甚至連她自己在內,還不就是念念書、跳跳舞、露露營、烤烤肉,她們對生活滿意,連牢騷都發不起來,如果偶爾有點牢騷,也無非是不平于別人的機會比自己好,至於其它,甚麼民族國家、風尚、潮流之類的問題,她們無時間也無心情想起,她之真注意到些大問題,還是認識江嘯風以後的事。江嘯風不跳舞,不但不舞,還認為兩個人隨著鼓點子又扭又顫,又蹦又跳,是「醜態」,像「上了電的機器人一樣」,是「西方社會的假文明」。讓他這麼一說,她對跳舞的胃口也降到零度,所以自從來到國外,她跳過幾次舞是數得出來的,而且都是在社交場合中,非舞不可的情況之下跳的。

  他們既不跳舞,就到小城的街上去閒逛。

  這是個專供遊客休假的小城,一共只有兩三條街,街道不很寬,兩旁都是賣紀念品,或休假用物,如草帽、游泳衣、橡皮船、潛水用具的商店,幾家大門面店鋪的櫥窗裡,擺著最新流行的女人時裝和皮鞋皮包,每隔幾步就是個「理髮沙籠」,講究的仕女白天游泳把頭髮弄濕了,晚上就到理髮店整理好,第二天再弄濕,再去重新整理,引用一句江嘯風的話說:「愚蠢得不知道怎麼樣去利用時間和金錢。」

  傍晚的街頭,早是人山人海,袒胸露背,拖著長頭髮長鬍子,不怕地上的碎石頭軋腳心,光著兩隻大腳的「心靈及形體的解放者」,曲線玲瓏的半裸女郎,穿著大紅大綠,搽著鮮豔唇膏的美國老太婆,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互相摟抱著,卿卿我我說個不停,忘了身外世界的青年情侶。形形色色,各類人等,加上兩匹大馬拉著的仿古式馬車,不時的在叮叮噹當的鈴聲中招搖過市,本來夠擠的街道就越發的顯得擠了。儘管人這麼多,這麼雜,何家的一家三口仍是最引人注意的,因為他們是三個僅有的中國人。

  行人走過,會回過頭來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們,會放低了聲音嘰嘰喳喳的議論。「他們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啊?」

  「一定是日本人,近年來日本人有錢啊!很多到歐洲來休假的,一來就是一飛機。」

  「不,他們不像日本人,像中國人。」

  「不管是那國人,反正不屬於歐洲,大概休完假就回去了……」

  織雲把這些話全聽在耳朵裡,她相信何紹祥也和她聽得一樣清楚,但他甚麼特殊的表情和反應也沒有,還是那麼輕鬆的微笑著,怡然自得的往前邁著步子。而她,卻深深的感觸了,一種他鄉做客的悲涼直透心底。在這時,她才真切的體會到,形體上的孤單,未見得是真正的寂寞,在熱鬧的人群之中,心靈上的孤單,才是真正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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