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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她愛這條路,有時走著走著,就有一種飄飄忽忽,不著邊際的感覺,彷佛人被掛在空中了,著不了地,也不知該往那裡去,那麼無垠的曠野,那麼遠的天,那麼好的綠樹和草原,一個小小的中國女人推著她的孩子,在其間踽踽獨行,該是一幅甚麼樣悽愴的圖畫呢?這個感覺常常來困擾她,一種他鄉做客的悲涼,便常常在這時候清晰的來到她的觸覺裡,日子像似一條沒有色調的直線,生活的內容只是生活,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又和後天一樣,看來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了,一生一世就做個孤孤單單的外國人,人的一生就這麼空耗著度過?那麼長的一生可怎麼忍受!又多讓人惋惜呢!在這時,她會想起江嘯風的一句話:「生命只是一個簡單的存在,意志才是支配它的主宰,很多人只怕命不夠長,可並不給它價值,糊裡糊塗的過一生……」這句話使她很不舒服,甚至會認為自己正在「糊裡糊塗的過一生」,心中不免悲哀,有時她安慰自己說:「我的生活還是有意義的,我有小漢思,我會做個好母親。」無意間似乎已把何紹祥剔出了她的生活。

  路邊上大葉梧桐和栗子樹成排,夏天便遮成一路蔭影,走在下麵涼幽幽的。秋天時候,熟透的栗子掉了一地,成群的孩子蹲在那裡檢栗子玩。織雲想:不久我的小漢思也會蹲在那裡檢栗子吧?

  何紹祥從來看不出無形的事物,對織雲的感覺感觸和心情的變化照例一無所知,他的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仍然在他的學問和事業上。織雲不再因為他的遲歸,週末或星期日去實驗室,隨時隨地的拿出文章就寫,一鑽進書房就不出來,三天兩頭的出國出差或開會,提出抗議和干預,他已松了一口大氣,認為織雲做了母親之後,變得深明大義了,知道丈夫的事業重要有價值,也明白她自己的錯誤了。雖有些嫉妒織雲把整個的心思全放在小漢思身上,但為小漢思能分去織雲對他的騷擾,竟有些感激之情。

  他們各懷心事,各過各的生活,日子平靜得像止水。

  【三七】

  日子隨著季節的轉換,悄悄流去。

  小漢思從會叫爸爸媽媽,到會爬會走,嘟嘟囔囔的學著說話,拿著顏色鉛筆在紙上塗抹,張開紅紅的小嘴唱歌。一天比一天長大,一天比一天可愛,織雲的心,整個被他填滿了。

  這一家三口給人的印象是:先生事業輝煌,太太美麗賢慧,孩子聰明可愛,加上富裕的物質生活,高尚的社交圈子,三個人的小小集團,簡直使外面觀看的人以為那是神話中堅實完美的城堡,仰之彌高、羨之不已。而「城堡」裡的真實世界,卻又是另一番風光,隨著時間的往前去,織雲也學會了容忍、沉默、不任性、不流淚和隱藏情緒,但跟何紹祥之間,還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想法難得合到一處。

  織雲原是個易感的人,每見小漢思一個人自言自語,玩得那麼起勁,總有些情不自禁的辛酸,覺得這孩子太孤單了,尤其在國外——他們當然是永遠在國外的,他更不該這麼孤獨。他該有個弟弟或妹妹,小時候一起玩,長大了,待父母老了,死了,可以互相照顧,彼此扶持,只是,回想起生小漢思之前的種種困難,她就不免猶疑。何紹祥也說:「我們不能再要孩子了,沒精神照顧了。」

  「可是小漢思是個中國孩子,在這地方,將來多麼孤單。」她說。

  「這只是你的想法,小漢思不會這麼覺得的。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受這裡的教育,就是道地道地的歐洲人。問題是你得用歐洲的方式撫養他,不要給他灌輸中國觀念。」

  「不要給他灌輸中國的觀念?」織雲懷疑的問。

  「當然不要,為甚麼要把他造成一個永遠的外國人呢?他有西方人的觀念和思想,才能打入西方人的圈子。」何紹祥肯定的說。

  「唔——你這麼認為?你看,那個叫陳家和的,還特別要把他的兒子送回國內去升學呢!」織雲輕描淡寫的說。陳家和的兒子陳永華在淩雲的協助下,已在幾年前回到臺灣升學去了,如今已快大學畢業,說是還預備繼續念研究所。陳家和曾打了電話來謝謝她,並說起陳永華回國後的觀感:「永華說,他真沒想到臺灣的市面那樣繁榮,建築得那樣雄偉,說是一般人都有吃有穿,過得滿意。他已經交了好幾個好朋友,得意得很,簡直就樂不思蜀了。」陳家和知道何紹祥看得他甚麼都不是,完全不放在眼裡,所以非常知趣,除了有必要才客客氣氣的通個電話,絕不到他們家裡來。

  「那個陳家和算甚麼?我看他根本不正常,他自己一生打不進西方人的圈子,還讓兒子也打不進去,真不懂這種人心裡想些甚麼?這種小人物也不值得我們去注意,我們小漢思是甚麼等級的孩子,只要我們好好培植他,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織雲對何紹祥那些卑視陳家和的話原很反感,後來因為何紹祥那樣稱讚小漢思,心褢很受用,就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也不想反駁了。

  雖然不反駁何紹祥,她可也狠不下心照何紹祥的意思,用歐洲的方式撫養小漢思,「不要給他灌輸中國觀念」。當小漢思問她:「媽媽,為甚麼我生得和樓下的麗莎不一樣?」她無法不回答說:「因為你是中國人,麗莎是西方人。」小漢思會眨巴兩下他又清又亮的大眼睛,追著朝下問:「媽媽,中國在那裡?」她便說:「中國離得很遠,不過我們要永遠把她記在心裡。」他再問:

  「媽媽,你是從那裡來的嗎?」

  「我是的。」

  「你還會回去嗎?」

  「我想我會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阿姨都在那裡,我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念過的學校,都在那裡,我怎麼能永遠不回去?」她這話主要是說給自己聽的。

  「媽媽,你回去可要帶著我。」小漢思抬起小臉看著她。

  「寶貝,一定的,媽媽到任何地方都會帶著你。」她摟著小漢思軟軟的小身體。這時,她真覺得擁有了天下的一切。

  自從有了小漢思,織雲就變得更不喜歡出去應酬了,這使何紹祥很不以為然,有次,鄉愁使織雲的情緒陷入低潮,她忍不住發發牢騷,說生活裡像少了點甚麼?如果人的一生就這麼過去是遺憾的事,何紹祥便借題發揮說:

  「生活的樂趣要去找,整天待在家裡,自然會胡思亂想,製造壞情緒來庸人自擾。你為甚麼不去參加媽媽俱樂部呢?上次郝立太太邀你一同去參加網球俱樂部你也該去的。你總喜歡看中文書,其實那對你只有壞影響——。」

  「為甚麼看中文書對我就會有壞影響?」她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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