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九〇


  「你寫論文都用德文嗎?」織雲掩不住羡慕的。

  「在德國瑞士發表的自然是用德文,在英國美國發表的就用英文。我的法文只能看看書,說也說不好,寫更寫不出。」何紹祥很幽默的口氣,說著自己就先笑了。

  「你們寫這種論文,也有稿費嗎?」織雲好奇的問。

  「德國的兩家雜誌社給一點,另外兩家不給。其它國家全不給,美國有家權威性的雜誌,不單不給稿費,還得自己出印刷費,每一頁要付三四十美金,去年我的一篇論文是二十多頁,所裡替我付了一千多美金。」何紹祥微笑著,話也多了,顯然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

  「他們說你得過獎?」織雲也對這個題目的興趣越來越濃。

  「獎倒是得過幾次。美國、英國、德國和瑞典的科學界都給過我獎牌獎狀一類的。」何紹祥輕描淡寫的說。

  「喔,你真了不起,何先生。」織雲的欽佩由語調中透出來。微微上吊的大眼睛裡滿是崇拜的光芒。

  何紹祥激動得臉紅紅的,趕快把盯著織雲的眼光轉到湖水上,但片刻之後又轉過來。他的手抬起了一下,想去握住織雲正在撫摸著長頭髮的手,可是抬了一半又連忙縮回,心想:如果碰了釘子可糟,以後的計畫就全完了。雖然跟她握過好幾次手,那只是禮貌的形式,性質到底不同。他猶疑了一陣,乾脆把那只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輕輕歎喟一聲,悠悠的道:

  「何先生?海蘭娜,到現在你還叫我『先生』嗎?我的朋友都叫我S.C.呢!」他說這話的當兒,眼光又轉向湖面。

  「S.C.」織雲幾乎有點想笑。「兩個字母怎麼能代表一個人呢?」

  「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表的符號而已。兩個字母也可以代表的。」何紹祥認真的說。

  「可是我不喜歡叫你S.C.」織雲帶笑的看著他。

  「那就叫我紹祥。」何紹祥垂下腦袋,又推推眼鏡框。

  「好吧!我就叫你紹祥吧!」

  何紹祥抬起頭,定定的看了織雲一會,無限感動的道:「海蘭娜,我們的友誼又進一步了。」

  織雲無法控制住自己,只好咧開嘴笑笑,她只知道很多科學家是書呆子,但不知道會「呆」到這個程度。

  「是呀!我們的友誼又進一步了。」她說。

  何紹祥就這樣每天往返開四小時的車來看織雲。來了幾次之後,織雲才知道,原來為了來看她,他每天七點不到就開始工作,晚上回去車子是直接到實驗室,中飯晚飯都在實驗室裡吃,食譜是兩個夾肉三明治、一個蘋果、一支香蕉、一杯咖啡。

  「那怎麼可以?飯總得正正經經的吃。」織雲大為不忍。

  「沒關係,我這個人向來不在乎吃,營養夠了就行。」何紹祥樂觀的說。

  「不,這樣不好。從明天起你不要每天來看我了。」

  「還是來吧!我真的不在乎。」何紹祥毫不動搖的口氣。

  何紹祥還是每天來,每隔三天一定帶把玫瑰花來,而且一定是粉紅色的。來了他們就坐在面湖的椅子上閒談。織雲說話的時候不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從甚麼時候變的?以前的餘織雲會說話,口才好,是眾人皆知的事實,而今天的餘織雲,嘴巴和思想好像都退化了,口才既不靈,也找不出甚麼話來說。

  何紹祥的靦腆倒是隨著時日消失了,話變得越來越多,他談話的範圍常常離不開他的工作,甚麼核子、原子、中子、分裂、分解、融合、加熱、冷卻,有時就把織雲說得迷迷糊糊,越聽越覺得「一加一一定是等於三」。何紹祥經常出去開會演講、出差,走的地方多,見聞廣闊,也常說些新鮮事物給織雲聽:

  「有次我去以色列,到館子裡吃飯,裡面坐個穿黑衣服的人。我還奇怪他坐在那裡幹甚麼?後來才知道,他是監督吃飯的人。」

  「為甚麼吃飯的人要受監督呢?」織雲不解的問。

  「因為那天是星期六,猶太教有規定,星期六那天有些東西是不可以一起吃的,怕人弄錯,就叫那個穿黑衣服的人來監視。」何紹祥忍不住笑的說。織雲也噗嗤一聲笑出來。

  「怎麼英格從沒跟我說過這個?」她笑完了才說。

  「以色列人有那一套,他們認為好的,就不停的宣傳,認為可笑的,就藏著不說,和德國人一樣,這種國家的民族性都強,人都優秀。」何紹祥十分服氣的。

  因為說的總是這類無關痛癢的閒話,所以「友誼」雖然有點進展,也還始終停留在「純友誼」的階段。織雲對何紹祥的不解風情並不討厭,認為這正表示他的純潔,斷定他一定沒交過女朋友。

  何紹祥對自己的膽子小,臉皮子薄,愁得毫無辦法,每次來以前他都下了好大的決心:要對她說出對她的愛,要拉她的手,要吻她。但看到她之後,這些「壞」主意就都被嚇得不知到那裡去了。和艾蒂的事過去之後,他也反省過,承認對女人這方面,他實在太君子了一些。那時候和艾蒂交往了兩三個月,最勇敢的一個舉動,就是在一次下臺階的時候,做出怕她跌倒的樣子,扶住了她的一隻膀子。後來他才回味過來,如果他的膽子大一點,像電影上那些談戀愛的場面那樣做的話,可能她到了巴黎後還會想起他,不致把他忘得那麼乾淨。由那次的教訓,他心裡早就有了盤算:再交女朋友,絕不再那麼君子了。可是現在又交女友了,而他還是同樣的「君子」,他對自己失望得簡直變成恨了。

  兩個星期很快就要過去,療養院裡的保健方式,湖上的好空氣,終日不斷的陽光,使織雲完全恢復了體力。她的面頰又是白中透出新鮮的粉紅色,微微上吊的大眼睛又明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寶石一樣了。

  出院的前兩天,織雲獨自坐在那只面對著湖的椅子上,望著金光閃閃的湖水,心裡又有千斤般重。想起即將回到慕尼克,她就有種說不出的畏縮。慕尼克很美、很可愛,她曾在那裡有過那麼多的歡笑和悲傷的日子。但是她不想再回到那裡,她怕那份無以名之的壓迫感,怕那種擺不脫揮不去的沉重。她不想再見那地方,也不想再見那地方的人。她是多麼想把在那裡發生過的一切,像拋掉一隻破鞋子似的,擲得遠遠的。然而,她後天就得回去。望著那悠悠不盡的水波,她覺得自己像一片在水上飄浮的落葉……

  「海蘭娜,想甚麼想得那麼出神啊?」

  織雲回過頭,見捧了一大把鮮花,滿臉是笑,收拾得乾淨俐落的何紹祥站在椅子背後。

  「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今天是星期六啊!我下午不去實驗室。」何紹祥說著坐在椅子上,把花交給織雲。

  織雲說了聲「謝謝」,把花放在鼻子下麵聞聞,又說了聲「好香」,就找不出別的話來說了。

  何紹祥今天好像也沒多少興趣談科學和旅行的經驗了,一直很沉默,跟平常有點不同。

  兩個人都把眼睛看著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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