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八五


  好幾次,她找出了江嘯風送她的那枚戒指,和硬塞在她皮包裡的回國單程機票,翻來覆去的看,看完了又收回箱子裡。

  「江嘯風走了,餘織雲失戀了。」人們還在這麼說。

  織雲不願看到那些同情與憐惜的眼光,她儘量躲著眾人,連靜慧她也不頂想看到,因為靜慧太得意了,不是說她的餐館就是說她肚子裡的孩子。織雲感到自己近來出奇的脆弱,別人隨便的一句話,一件事,都會給她很大的刺激。她開始討厭慕尼克,覺得這地方不適合她再待下去。但不待在慕尼克又去那裡?在這裡她有獎學金,到別的地方去怎麼活?

  江嘯風的走,使很多原來追求織雲的人又重新燃起希望,對她發動各式各樣的「攻勢」。然而,她對他們都毫無興趣。不僅對他們沒興趣,對一切都沒興趣,包括對她自己,對學業。

  她甚至考慮過回去,但想起母親一再說起的那些話:「我們家所有的力量,都投資在你的身上了。」「別忘了提攜你的弟弟妹妹。」「某某人的女兒真爭氣,在國外嫁了個××專家。」「某某人一家移民美國,全是他女兒給想的辦法。」「某某人的女兒真不爭氣,出了一趟國,還是嫁不出去,又沒著沒落的溜回來了。」……

  又想起陳玲玲那份得意:「我和大偉要去環遊世界。」曾曼琳最近的信上說:「明年我的Ph.D.一定拿到了。」就怎麼也沒有勇氣回去。回去?怎麼可以有這樣荒唐的念頭呢!那個有辦法的人會回去?如果她真就這麼不顧一切的回去,父母怎麼受得了這個打擊?自己又有甚麼臉見人?人家也會說:「餘織雲跑了一趟外國,又沒著沒落的回來了,准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她當然不能回去。

  織雲陷在極度的孤獨和憂鬱裡。

  暑假快到了。英格天天念著她弟弟就要來慕尼克,計畫如何帶他去玩。別人也都在做假期離去的準備,就在這時,織雲住進了醫院。

  織雲生的是急性肺炎,起因是在英國公園裡淋了雨。

  那天織雲又收到江嘯風的信,他又說想念她,叫她回去。於是,她就一個人去了英國公園——自他走後,這是第一次去,她總克制自己,不肯去的。

  她坐在湖邊的紅木長椅上,看湖上蕩著的空舟,看野鴨子和大天鵝,看波光蕩漾的湖水,看得太出神,以至天色驟然變陰也沒覺察。頂著傾盆大雨跑出公園的時候,已經全身濕得像從河裡剛爬出來一樣。當晚上,她就咳嗽不止,噁心,發燒。英格說她著了涼,給兩片感冒藥叫她吃下去,沒想到不但沒有效果,熱度倒反而越來越高。第二天下午英格從醫院回來,見她面頰燒得通紅,兩眼微閉,不停的乾咳,再一量熱度,已經超過了攝氏四十度。嚇了一大跳,差不多已經斷定了是急性肺炎。和史密特小姐商量了一下,立刻打電話叫了輛急救車來,把織雲送進了大學醫院。

  織雲迷迷糊糊的昏睡了好幾天,恍惚中好像在臺北銀行眷區中的家。

  又像跟江嘯風在英國公園裡的中國塔下聽風鈴響。隱約的聽他說道:「織雲,你寫詞,我作曲,我們合作『我們的歌』。」

  又彷佛看到他提著箱子正走上飛機,回頭對她依依不捨的張望,說:「我等你,我永遠等你。」

  她曾哭泣,曾說:

  「大江,不要走,我不會去找你。」

  太陽總是那麼大,曬得她混身燃燒般的熱,於是她以為已經回到了亞熱帶的臺灣。

  「大江,我們已經回來了嗎?」她問江嘯風。

  他正在癡癡的看著她,額角上蕩浪著那綹頭髮,眼睛裡有「音樂」。這張臉,和臉上的神情都是她頂熟悉,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

  但這個熟悉的影子驟然間隱沒了,當她仔細再看時,才發現那原來是母親,她旁邊正在吸煙鬥的是父親,他們兩人都面色沉沉的,看著好憂愁。「爸爸,媽媽,我好想念你們。」她忍不住說。

  父母仍在憂愁的看著她,媽媽說話了:

  「你為甚麼要回來呢?忘了為你出國我花了多少力氣嗎?」媽媽的樣子很疲憊,使她萬分不忍。

  「媽,我不能不回來,我呆在那裡一點都不快樂,那裡好冷——」

  正說著,她看到鵝毛般大的雪片飄下來,紛紛亂亂,飄得漫天遍野,她的傘被風吹斷了,靴子底上的高跟陷在雪裡拔不出。

  「你找不到路嗎?我可以幫助你嗎?」一個說德文的人在問。

  她回過頭,認出那是何紹祥。他送她去音樂院,替她推開那扇重如千斤的大門。她走上寬寬的花崗石樓梯,聽到有人在彈琴,琴聲那麼美。外面的雪片還在飄,在飄,整個世界上除了雪就沒有別的,處處是白,滿眼是白,琴聲還在響,雪還在飄,滿眼的白……

  織雲終於自昏迷中醒來,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裡,空氣裡都嗅得出酒精和藥棉花的味道。窗簾、牆壁、屋頂、床單,全是白色,她的心裡也是一片白。

  門一開,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護士進來了。「啊!余小姐,你可醒過來了。」那護士和善的笑著說。

  「我睡了很久嗎?」織雲問。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不是睡,是昏迷,足足三天了。你病得不輕,今天早上醫生才宣佈你脫離危險期。」那護士給她量溫度。

  「哦?——」織雲嚇了一跳,沒想到已經在鬼門關外轉了個圈子回來。

  「你好好休息吧!現在開始應該可以吃點東西了。熱度還有一些,總得再過兩三天才能退淨。」護士看著溫度錶說。

  「這是頭等病房嗎?怎麼我一個人住呢?」織雲想到錢的問題。學生的醫藥保險只能住三等病房,住頭等就要另外花很多錢,而錢正是她最缺少的東西。

  「是的。這是頭等。」護士小姐簡單的答。

  「是誰的主意叫我住頭等的呢?唔——」織雲急得差不多要從床上爬起來走掉了。

  「是柔森塔醫生和一位中國先生的意思。本來你是住三等病房的。他們一定要你遷到頭等來,並且特別聘請呼吸器官科的主任郎斯道夫教授來給你醫治,說是一切費用由他們負擔。我是他們指定的特別護士。」那護士說。

  「哦?英格——」柔森塔醫生就是英格。但誰又是那個「中國先生」呢?難道江嘯風回來了?織雲想著心都跳得急了起來,但幾乎是立刻的,就覺得這不太可能,於是,她斷定那個「中國先生」是楊文彥,一定是靜慧打發他來的。這麼一想,她又問:「這幾天有人來看過我嗎?」

  「你的病是禁止人探望的,只有柔森塔醫生進來過,因為她是本院的醫生啊!」

  「能不能請你代我給柔森塔醫生打個電話?請她等會來一趟。」

  「好的,我給你試試看。」護士小姐說著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抱歉的道:

  「我往外科打過電話了,他們說柔森塔醫生連著五天都不來,她正在法國參加一個講習會。」

  織雲萬分失望,想了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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