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六二


  「這工作很苦,很無聊,我每天八小時看的就是一顆顆又圓又綠的小豌豆,工作就是把那些可恨的豆子鏟到膠袋裡,動作總是一樣,用不著絲毫變化。就是脾氣和涵養都屬於最好的那種人,怕也會受不了這份枯燥,何況我的脾氣和涵養都是屬於末流的(也許比末流稍好)。幸虧我有個好方法來抵抗這這份折磨人的乏味,你猜我的好方法是甚麼?嘯風,我就是想你,想到你對我的深情,對我的愛,我就覺得能忍受這個工作了。為了我們美好的未來,我並不怕吃苦……」她叫靜慧給她照了兩張穿著白色工作衣、頭戴白帽子的像片,寄給江嘯風。

  給臺灣家裡的信,寫法當然是另一種了,她寫著:

  「這兒的風景好極了,大平原一望無垠,清爽又陰涼,到這裡來,等於是在避暑,那種舒適,是你們在大太陽之下的人無法想像的。工作蠻好玩,有靜慧在一起,一點不寂寞……」在信裡也附了兩張像片,不過是星期天出去玩時,在一片看來涼幽幽的樹林前照的。

  【二〇】

  陽光從老舊的玻璃窗上透進來,照在對面泛了黃的白牆上,時間像是凝固了,一點聲息也沒有。

  江嘯風坐在鋼琴前,一手撐著腮,一手捏著只鉛筆,兩眉之間的地方,蹙得鼓成一個小山丘。而擺在琴上幾張寫譜的紙,還是空空白白的一片。

  前個月,他曾給在國內的好友林信榮寫了一封信,說他將來要和織雲一同回去推展「我們的歌」,並要林信榮找群愛好音樂的朋友合作。前幾天林信榮的回音來了,對他的計畫和雄心大為讚賞,說:「我們當然要合作的,創造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不是我們少年時代的夢想嗎?我們必得要它實現,我們要喚醒一般人的民族意識……」林信榮寫了好長一封信,最後叫他把他已譜好的「我們的歌」,寄給他看看。

  自從開始攻博士,作曲就變成了他的「副業」,到機場做了那麼久的苦力,更使這工作幾乎完全停頓。原定「我們的歌」第一集的二十支曲子,只完成了八支,而其中只四首有詞,主要的「合作」人——織雲,總說功課忙,對寫歌詞的事完全不熱心。他也不好太催她。但現在林信榮跟他要「我們的歌」,他就拿不出。也不知該用甚麼話回答?難道明白的告訴林信榮,說已經改變心意,不回去了麼?或是索性說:甚麼創造自己的聲音、唱「我們的歌」,全是無稽的空談,不必當真,他已經放棄了?如果這樣說,他的朋友會如何的失望?而他自己,真是羞於這麼說。自從答應了織雲留在國外之後,他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髓,痛苦得連創作的力量都沒有了。他已經坐在這裡整整的一早晨,想為「我們的歌」譜曲,但到現在還是毫無靈感,腦子像是被灌了鉛,重重的,呆呆的,一個音符也產不出。

  他並不怕痛苦,也不是沒痛苦過,然而,這麼深切的痛苦,只有在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母親棄他而去的時候,才有過。連魏葳移情別戀,突然拋棄他去和別人結婚時,都沒有這樣深的痛苦。

  深宵不寐時,他曾捫心自問:「我的那些理想呢?我的那些壯志呢?那些不畏難,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豪氣呢?我說了那麼多的大話,結果就是躲在這裡,和所愛的人過安定日子,我不羞嗎?我對得起自己嗎?」自責的情緒在他胸中膨脹。他活了這麼大,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創造自己的聲音」,唯一的目標,就是要所有的中國人都唱自己的歌。現在放棄了這件事,生命像是已經被掏空了,生活成了無目的的負擔,他覺得自己像一棵失去陽光的樹,正在趨向枯萎。

  江嘯風怔征的,沉思得好入神。以至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他也沒聽見。直到那個又瞎又怪的房東老頭子,一跛一跛的踱到面前,他才倏的一驚。

  「小夥子,你在想甚麼?叫你也聽不見,你病了嗎?怎麼看著精神那麼壞?是想你那個又美又甜的女朋友了嗎?別愁啦!我猜這是她的信……」房東老頭囉囉嗦嗦的說。把手從背後拿出來,交給他一封信。

  江嘯風看看那字跡,可不真是織雲來的。

  「現在好了,不愁了吧?」老頭子還在囉嗦。

  「不了,不了。」江嘯風胡亂應著。心想: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想的甚麼?我悶得恨不得要破開嗓子大叫,要把你這破房子拆掉。

  老頭子又嘀咕了一陣,終於下去了。

  江嘯風打開信,先拿出那兩張像片。一張是全身的,她穿了一身白,戴著白帽子、白手套,正用一個小鏟子在鏟豆子。另一張是半身的,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正盯著他,嘴角閃著笑,還是那副三分任性七分嬌貴的模樣。他盯著那張像片看了好久,面孔上的愁苦終於慢慢放鬆了。「織雲,只有你、只有你,會讓我放棄多年的心願。」

  看她的信,娟秀的小字,寫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篇。「……嘯風,為了我們美好的未來,我不怕吃苦……」多麼多情的話!

  「你不怕吃苦!可是只限於在外國,對吧?織雲。」江嘯風無聲的歎喟著。收起了信和像片。

  這封信,像是一針強心劑,使得他原來那種矛盾的心理,找到了解答:理想與愛情之間,他還是情願保有愛情,理想嗎?只好暫時不去想它了。這個想頭使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也覺得愛情很可怕。難道愛情跟理想一定是抵觸的嗎?那時候和魏葳是,現在和織雲也是。魏葳說得好:「理想不能當飯吃。」織雲到底比魏葳純潔善良,她乾脆明白的告訴他:她愛他,也喜歡他的理想,可是不能投身在那裡面,不能跟他回去。

  這些天來他就恨自己的脆弱,看出自己在愛情的範疇裡是個十足的大傻瓜,總被牽著走,受著戲弄。他一向以為自己有志氣、有抱負。現在看來,也無非是個兒女情長,空有一肚子幻想的可笑人物罷了。他不是沒掙扎過,那句中國的老話:「揮慧劍斬情絲」,曾幾次在思想中顯現,他甚至想,就這麼拋下一切回國去算了。既然她已明白的表示絕對不肯回去,還有甚麼必要在這裡不死不活的拖著呢?但想來想去,他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他愛她,放不下她,少不了她。在心裡,他竊笑自己,覺得自己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那些流行小說上英俊瀟灑、多才又多情的男主角一樣,是「愛情的俘虜」,是「情聖」,是為了愛情甚麼都可以犧牲的軟性男人。

  既然不得不做這樣的人,就得好好的做,這裡面最重要的一環,是得把博士頭銜弄到手。為了讓他加緊完成學位,織雲情願跑到瑞典去做苦工,她對他太好了,他不該辜負她,該做她所要求他做的。

  江嘯風胡思亂想一通,就拿起桌上的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一鼓作氣的跑下樓,邁著大步,往大學圖書館的方向去。

  他抄了一些資料,又借了幾本書,足足在圖書館耽擱了大半天,正收拾東西要走,肩膀上就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回過頭,見棒了兩本書的謝晉昌站在背後。

  「咦!你也在這裡?」

  「來借兩本歷史方面的書看看。」謝晉昌訕訕的說,彷佛他來借書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弄完了嗎?要不要一起走?」

  「一起走吧!」江嘯風說。兩人一同走出圖書館大樓。「你常來圖書館嗎?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你。」

  謝晉昌只笑笑,沒有回答。過一會才慢吞吞的道:

  「平常我從不去圖書館,要去,就是學校放假的日子。」

  「為甚麼要放假的日子才去?」江嘯風感到奇怪。

  「平常人太多,會遇到那些中國學生。」謝晉昌垂著頭說。

  「你不喜歡遇到中國人?」江嘯風更不懂得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