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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看完出來,五個人走在一堆。

  「老謝怎麼今天也來了?原來你也喜歡歌劇呀?」織雲想起江嘯風囑咐她的話,故意搭訕著和謝晉昌說。

  「我對歌劇倒沒甚麼了不起的興趣,因為聽說『微笑的國度』是有關中國的,才特別來看看。」謝晉昌矜持的說。

  「我看這種劇情全是白種人自己做夢想出來的,根本就沒這樣的事。」天才兒童伸著長脖子,連著搖了幾下頭。

  「聽歌劇,主要是聽唱,並不需要研究劇情,就像內行聽京戲,主要是聽不是看,一樣的道理。」警報老生本來正輕聲哼著「微笑的國度」裡的主題曲「我的心裡只有你」聽到天才兒童的話就停下來反駁他,然後又繼續哼唱。

  「不,警報老生說得不對。唱要聽,劇情也得合理,至少劇情裡不能有侮辱中國人的成份。」江嘯風表示他的意見。

  「這就算侮辱了嗎?告訴你,這算是最好的了。」警報老生不再哼唱了。

  「我知道,凡是描寫中國人的音樂,全是胡說八道。像『突蘭多公主』那出歌劇,更把中國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怪別人,誰讓我們中國沒有自己的音樂拿出來呢?如果我們有能表現民族性格、又足以和他們一爭長短的音樂拿出來,他們就不會閉門造車,憑著想像來創造有關中國的音樂了。這些年,我們在自己的音樂上可以說交了白卷,弄音樂的人全弄人家的東西,反倒是洋人編了歌劇來表現『中國』,他們對我們不瞭解,自然就憑空亂搞了。」江嘯風說。

  「大江這個人,是個真正的民族主義者。」警報老生玩笑的拍拍江嘯風的背,又道:「隨時想到國家、民族。」

  「大江是對的,沒有國家和民族那裡有個人。」沉默了半天的謝晉昌說。

  「我也贊成大江。大江,我跟你回去搞『我們的歌』好不好?」天才兒童熱心的說。「當然是好。不過,你捨得嗎?老實說,回去搞『我們的歌』,主要是推行音樂教育,等於放棄個人的音樂前途。你甘心嗎?你那麼小就跑出來,不是想做個提琴家嗎?」江嘯風並不認真的說。

  天才兒童半天不出聲,伸著長脖子默默走了一陣,才訕訕的道:

  「坦白的說,大江,我不能完全甘心,我父母也不會答應。我佩服你,可是我做不到你那樣子。」

  「你並不必要像我這樣做,我們也需要優秀的提琴家,如果你有天世界出名,也是所有中國人的光榮。」江嘯風看天才兒童頹喪的神氣,忍不住笑的安慰他。

  「他將來能成名是沒多大問題的事。可是別出了名就忘了自己是中國人才好。」警報老生說。

  「我甚麼時候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啦?」天才兒童發起急來。

  「別這麼凶啊!我並沒說你已經忘了,是叫你別忘了。」警報老生解釋。

  「我根本不會忘,你自己別忘就好了。」天才兒童賭氣的反攻。

  「我嘛!你別躭心,畢了業我就回去。我也看清楚了,像我這樣的角色,在外面混不出名堂。拿到文憑立刻打道回府,教教書,收點私家學生,不出幾年就會『發』起來。」警報老生樂觀而胸有成竹的。

  江嘯風和織雲像往常一樣的牽著手走,見織雲一直沉默,江嘯風就問:「織雲,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聽你們說嘛!」織雲無精打彩的敷衍了一句,又不做聲了。江嘯風的話使她聽了好刺耳、好沉重。她就不懂,為甚麼他可以容忍別人為自己打算,而他就偏不為自己打算?偏要「投到」裡面去?她的心事真多、真重,可也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江嘯風說?

  【十八】

  一入七月,慕尼克的人就開始嚷熱。露天浴場、伊薩河畔,都躺滿了半剝光的人。男的女的,全曬得紅冬冬的,像剛從熱水裡撈出來的蝦。

  織雲宿舍後院的草地上,也躺著幾條只穿比基尼游泳衣、混身抹了油的「裸體人」。織雲一邊裝箱子一邊從窗子往外看,看到那幾個閉著眼睛、煞有介事的躺在太陽下做日光浴的人,就忍不住笑的對靜慧道:

  「在這裡,太陽好像是甚麼稀奇的寶物。說熱,也不過才二十七、八度,就忙得他們人人要做日光浴了。如果換成臺灣的夏天,熱到三十四、五度,就不知道他們該怎麼辦了?」

  「物以稀為貴。臺灣總有陽光,所以陽光就成了不稀奇的東西,有時候還嫌討厭呢!女人總在太陽天打把傘,就怕曬黑。這裡嗎?老是陰沉沉的,所以太陽也成了寶物,一出來就爭著去曬。光在這裡曬還不夠,人家有錢的,還坐飛機到西班牙、義大利、或是希臘去曬呢!去非洲的也有。」靜慧說了一大篇,然後自己就嘻嘻的笑了。

  「洋人的生活跟我們真不一樣,完全另外一個情調。」織雲正把兩件毛衣裝在箱子裡,裝完了又問,靜慧:「真用得著要帶這厚毛衣?」

  「一定用得著,別忘了我們是在冰庫裡做事。」靜慧說著走過來,把床上的一條圍巾也丟在箱子裡。「你這也得帶,有時候冷氣就往脖子裡灌,得圍上它。毛襪子也別忘了,不穿腳會冷。」

  「天啊!人家過夏天,我們倒好像去北極探險!」織雲把兩雙毛襪子也丟進去。

  「本來就是去探險嘛!只希望你能吃得消,可別病了。」

  「你放心,你能吃得消的,我自然也吃得消。」織雲不服氣的說。

  「但願如此,這樣你三個月下來,就能賺五千多馬克,不少了呢!」

  「你是怎麼算的?」織雲掩不住興奮的問,她無法相信一個暑假就能賺那麼多錢。

  「你算嘛!一小時八個馬克,一天八小時,就是六十四個馬克,除去星期天……」靜慧搬著手指頭算,算了半天,又道:「最合算的,是吃住都不要錢,賺的工錢可以全部存起來。我和楊文彥就這麼跑了幾次瑞典,已經存了三萬馬克……」

  「已經存了三萬馬克?」織雲站直了腰,停止了裝箱子。

  「嗯。」靜慧得意的點點頭。「這點錢來得可真不容易,算得上是血汗錢。」她說著又忽然嚴重起來:「喂!余織雲,這條路子你可真不能告訴別人啊!全慕尼克,只有楊文彥有這個門路。瑞典方面本來連你都不肯接受的,我就跟楊文彥吵,說:『你非給餘織雲想辦法不可,她沒有獎學金,暑假不做工不行。』他才又跟那個瑞典神父去磨,硬是給你這麼找來的。如果你走漏了風聲,別人都來找他的話,他可沒辦法。」

  「我知道,我和誰去說?你已經囑咐我三遍了。」織雲有點不悅。

  靜慧沒理會織雲的話,開始計算她和楊文彥的工資。

  「如果我們加加班,一個暑假下來,兩個人可以賺一萬好幾千馬克。要是明年再去一次,就可以湊足六萬馬克,館子就可以開成了。」

  「開那麼小個館子也要六萬馬克?」織雲似乎無法相信。楊文彥工作的那家「吳淞大酒店」,她也去過,覺得毫無規模,比起臺北的中等飯館也嫌太小了。

  「六萬?如果六萬能頂下來的話,我們真要樂死了。要十二萬呢!還是熟人算便宜。我們已經跟那個大師傅說好了,他一半,我們一半,合股。」談起開館子,靜慧顯得非常內行,興致之高,彷佛超越了彈鋼琴。

  「一個廚子也有六萬馬克?」

  「人家梁師傅在德國做了六七年廚子,怎麼會沒有六萬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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